第三十九章(2 / 2)
“我那是小伤,挂完水不就好了,再说只喝这一瓶,分一分我才一半,酒精度也不高,有什麽影响的,你就和向境之一个鼻孔出气,净挤兑我。”
卓懿手指他,朝向迩道:“看见了吧,他就这幅德行,在你面前那些都是装的,看看,他就这样。”
陈冬青失笑,没再同卓懿争论,转头跟着向境之进了流理台。
到四人上桌,卓懿和向迩同排,对面是陈冬青和向境之。四人互相对着,没人开口,更没人动筷,一时间皆觑着其余人的脸色,气氛尴尬。
陈冬青清清嗓子,给卓懿眼神示意:说话。
卓懿皱眉:说什麽?
他眼睛往上:随便,把禁先解了。
卓懿更茫然:什麽情况,这父子俩都不出声,冷战了?
陈冬青闭眼摇头:算了,我来。
“耳朵,你明天下午的飞机对吗?”陈冬青面带着笑,手伸底下没轻没重地捏了一把向境之,要他快点开口,饭桌上好和解,父子之间能有什麽问题,“我和你阿姨想着给你饯行……”
卓懿吃惊:“你要走啊?”
陈冬青:“……我还没说完。”
“走去哪儿,回去?”卓懿望着向境之,嘴里话看似问向迩,实际问他,“好端端的怎麽要回去,不是说今年夏天才走吗,我还以为你可以等到我预产期,到时候让你第一个抱弟弟。所以呢,你们父子俩吵架了?”
向境之说:“没吵架,耳朵学院那边有急事,他得回去一趟。”
“我不信你说的,你嘴里有时候就没一句真话。向迩,你来说。”
“爸爸没说错。”
“没说错,你确定?”卓懿问,“那好。我就问,你们父子俩为什麽都不敢看对方?”
陈冬青琢磨出不对劲,抬手阻止她:“卓懿,别问了。”
“我怎麽不能问啊。向境之,你当不当我是你朋友?如果是,你有什麽问题不能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是不是姓蒋的,还有你那个祝小棠,她真是姓蒋那边的人是不是?”
“不是,你会错意了。”
“我……”
“阿姨,我们真的没有闹矛盾,”向迩倏地开口,握住她小臂,止住她欲站起的动作,“我很感激你和叔叔今天会过来,我知道你们和爸爸以前是很合拍的伙伴,阿姨还和爸爸相爱过,在你那儿,爸爸是不是一个好人?我知道是的,因为我也这麽认为。我很感谢今天晚上的饯行,这个说法我不太适应,就像有些东西我至今都接受不了,或者这一辈子都没法接受,二十年前,我没有听过‘饯行’,今晚是第一回,可能也是最后一回,我没法保证自己究竟有没有说第二回的机会,这种保证也没有必要,如果我强迫自己去接受这个说法,那我不如不要,最好把它丢掉。但无论如何,我都很感谢这趟‘饯行’。就这样,我上楼了。”
陈冬青眼睁睁瞧着他退开椅子上楼,见人消失踪影,下意识低头去找向境之的神情,却看他痴痴盯着面前水杯,杯里有圈浅浅的水涡,底下有道窄窄的口子,他盯得那麽入神,仿佛就要跟着掉下去。
卓懿揉揉脖颈,纳闷道:“这孩子说的什麽绕口令呢。”
今晚聚餐本意为的孩子,结果饭没吃着,莫名其妙被塞了一通“我和‘饯行’的渊源”,卓懿临走前还和向境之念叨,差不离就是要多注意孩子的身心健康,你说他回去了吧,隔着片大洋呢,要是孩子跟你似的心里埋事不肯讲,万一憋出个抑郁症啦狂躁症啦怎麽办。她难得唠叨,怀郑如年那会儿还没想着替孩子操心,等有第二个孩子了,倒终于找到些做母亲的实感,陈冬青看她攥着向境之叨叨得不停,忍无可忍才打断,求姑奶奶赶快上车,站门口实在是冷,何况人家向境之比你会做家长多了,要像你这样的,向迩能不能活到二十岁都是问题。
向境之满脸笑意,之前收拾完餐桌便送他们出门,身上一件白毛衣沾了点水渍,叫风一吹,他冻得手背发青,要挥手致意都没了知觉,送走人后走进室内,他往四周扫视一圈,才发现现在已是夜里十点。
进向迩卧室前,他先洗了澡,将冰冻住的双手重新蒸得暖和了,才敢虚虚放上孩子的面庞。他坐在床沿,手指隔着一层层的空气触碰那片嘴唇,柔软得像瓣玉兰花,那天,他就是因为想到在车厢中亲吻的嘴唇,才选择捡起那株玉兰,可到底花离了树没法生存,不过半天,玉兰凋谢,仍旧没逃过被再次丢弃的命运。
命运,向境之默念,他是相信又不信命运的,例如向迩来到他身边,是命运,而他将逃离,却是变数——不,也是命运,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向迩要来要走,都是他自己的命数。
那我呢,他跪下来,紧靠在孩子的脸边,呓语着,你既然是我的命数,那也该赠我一趟和你同行的机遇,你在我怀里长大,却时刻想着外边的风雨,但你既想,我便任你闯,势如破竹也好,头破血流也罢,我不护你,任你去,但请你记得回来我身边,回来我怀抱,是我舍不得,从来是我舍不得。
——放屁!向境之紧扣着下颚,嘴唇贴在那条搏动的颈间动脉上,像要在今晚临别的黑夜中,彻底穿破这条血脉,钻进去,把里头不属于自己的血肉尽数剥光,再剔走自己的一半,献上了,堵住了,那麽向迩就是他的,完完整整地属于他。
可我舍不得,从来都是我舍不得,他嗫嚅着,终于撑起身体,如同以前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捧住心爱孩子的面颊,痛苦而虔诚地献上亲吻,如火烧,又烙一块疤。
凌晨三点,向境之回到房间,窗户开着,冰冷的夜风呼啸着袭进人眼,他抹一把脸,勉强拭走嘴边的火种,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烟,打开了,抖出一支,塞进嘴里咀嚼两口,烟头的腥臭成功压下那道火,他却要了新的火——十多年不再抽烟,第一口进肺,居然像老友重逢,蓦地逼他也红一红眼,叫声难得。
他一直抽,抽完第一支有第二支,第二支完有第三支,越抽越清醒,等到一盒烟只剩最后几根,他拿手捻动麻木的嘴唇,胃疼得他全身打哆嗦,到底放弃了。
凌晨四点,向迩翻个身,姿势仍不舒服,眼睛因此掀开道缝。他从不像今晚这样庆幸自己夜盲,即便痛恨额角的滚烫也不必多看它一眼,更不用费尽心力想从月亮那儿借来一些光,瞧瞧跪在自己床边喃喃自语的爸爸究竟是什麽模样。他告诉自己,没有必要在意这些,在那之前,你总得先找到自己,好了,你该睡觉了。于是他重新闭上眼睛。
翌日向境之送机,虽说是张近几年不太出现在大众视野的脸,陈冬青仍为他捏把汗,特意给他们找的贵宾通道,就算不防偷拍,也当走得舒服。
向迩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他这些天鼻子总有些塞着,鼻头红红,说话声音嗡嗡的,像卡带的玩具,过安检时摘掉帽子,叫人看了笑话,还特意问他是不是碰见了不愉快的事,言下之意是他目前看起来实在太委屈,不止鼻头红,连眼睛都有些肿。
向境之陪他坐着等待,见着分针从二转至四,向迩压低帽檐一言不发,他更不想打扰,直到外间传来声音,是楚阔。
楚阔刚下飞机,将行李一甩就急匆匆赶来,累得一口气都没喘匀,和工作人员合掌求情:“我朋友真在里面,我就进去一会儿可以吗?我知道不能进去,或者我把东西给您,您帮我送去,成了给我个信就行,可以吗?”
工作人员坚决说不。
他百般恳求不得,没法儿了,却看玻璃走廊那头走来一人,细瞧了真是向迩,他忙踮脚挥手:“这这这儿!”
向迩走近,身后跟着向境之和工作人员好言相谈,不知是用什麽身份说了话,那工作人员面带犹豫,最后松口“尽快”。
“没问题没问题,”楚阔忙说,接着将手里提着的诸多东西塞给向迩,“都是给你买的,里面还有我妈送你的礼物,其实都不值钱,都是小玩意儿,想着本来能在家里给你的,没想到飞机晚点,我这狂奔过来,现在行李还留在下面呢。”
向迩将礼物抱个满怀:“替我和阿姨说声谢谢。”
“小意思啦,”楚阔瞅着后方自觉走远几米的向境之,再看一眼向迩,了然那事仍在刀尖上挂着,因此他问,“你这次走了,还回来吗?”
好熟悉的问题。向迩想到自己离开加州前,Leo也曾这样问过,那时他回答得模棱两可,谁会想到半年之后他便做了决断:“不知道。”
楚阔撒娇:“如果你不回来,我肯定超想你的。”
“有空的话,你可以过来找我。”
“你不可以过来吗?”楚阔瞥他,“你和你爸闹别扭,和我可没闹别扭,你回去了,那边哪有第二个我,你就不想我?”
向迩笑了:“会想的。”
被哄得开心,楚阔撑开手:“那就和你独一无二的好朋友抱一下?”
向境之从广阔的停机坪前收回目光,看到的便是两个男孩儿紧紧拥抱的画面,楚阔甚至别有心机,两手放在向迩背后不断上下摩挲,露在他肩头之上的眼睛投来,又立刻转走。向境之不清楚他这一眼是否在向自己示威,就像跨年那晚,向迩不明意义的告白一样。
但没过多久,他便明白了,楚阔是在提醒他:你既然选择这条路,就再也没法回到原来的位置。向境之将讨要离别拥抱失败的双手收回腿边,目睹那个孩子踩着微弱的光线逐渐走出自己的视野,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勇敢又决然,走得头也不回,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这趟飞行,向迩待得很不安稳,他睡了一阵,心口堵得难受,再爬起看书,过会儿又改速写,却总是坐立不安,直至下机,他还捂着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将堵塞感重新压回原位去。他推着行李慢慢走,口罩拉得高高,几乎盖住半张脸,突然听闻有人叫喊,顶起帽檐一看,Leo穿着灰色裤衩大力挥手,看他走近了,兴奋得拦腰给他一举,居然真把人抱离了地,还原地转上三圈。
“我可太想你了!”
向迩头晕:“我可以感受到。”
Leo大笑,帮他推行李:“怎麽样,现在先去吃饭还是先回家?”
“吃饭吧,我在飞机上吐了一回,”倏忽感到诧异,向迩又问,“好奇怪,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航班是几点吧,你怎麽会知道?”
“你爸爸啊。”
“你们有联系?”
“只这一回,”Leo说,“对了,你爸爸这次不回来?”
“他有工作,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Leo可惜:“我倒是很想念他的。”
刚巧Leo年末刚买新车,照着他品味改装一番,向迩坐进副驾驶,头顶脚底都像踩着硬邦邦的铁块,他为朋友的品味哭笑不得,两人聊着近况,新车上路。
路中聊到学校,Leo话锋一转,提到Amy,他说她前几个月一时不察出了车祸,右腿粉碎性骨折,至今还在医院躺着。
向迩闻言沉默:“我听说了,她情绪很崩溃。”
“必然的,她为此缺席了数场演出,据说舞团有意劝退她。”
向迩敲着手机边,屏幕突然跳出数条消息,他草草看一遍,怔着:“Bella出事了,车祸。”
“又是车祸?”Leo惊诧,边拉高油门,打趣道,“该不会我们待会儿是第三场吧。”
</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