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2 / 2)
马克当然理解她的忧虑,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你没有看到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昨天晚上我按例检查,你猜我看到什麽?”
同事根本不当回事:“一只硕大的老鼠?”
马克最怕老鼠的事人人皆知,其他旁听的同事闻言哈哈大笑,马克变了脸色,气得面孔涨红:“我没有在开玩笑,你认为我在骗你?”
女同事整理起病历,起身叹道:“我也很想倾听你的秘密,但是对不起,我真的很忙,很忙很忙很忙,你的好奇轮到下次再告诉我好吗?随便什麽时候。”
“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看到他在吻……”女同事捂着耳朵走远,马克追赶两步没跟上,后嗤笑一声,挥退其他看好戏的同事,捡起掉落在地的病历,照反方向离开。
那大概是秘密,又算不得秘密。
马克至今将那一幕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打着哈欠从休息室赶往病房,外套还在肘弯里放着,想小病人睡眠向来很浅,开门声可能会将他吵醒,他还特意将门推得谨慎,刻意要消去那声尖利的“吱”音。
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到来没有引起屋里任何人的注意,而使他的眼睛能够畅通无阻地窜过那道门缝,看到病人家属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这没什麽特别,他想着,随即要将门推得更开,又紧接着骤停。他愕然且困惑,怀疑眼前这场景是某部默剧的其中一幕,他是睡得迷糊,脑袋还没清醒,才见到家属这时微微弯下腰来,以嘴唇摩挲病人的面颊,每一分都得丈量,靠嘴唇的温度和鼻息的湿热,就要将床头微弱的灯光融化再吞掉。后来,丈量面颊似乎变成丈量嘴唇,马克不敢细听,是以他很难确定屋里是否有声呻吟,咕咚一声掉落在地,以回声判断,不是父子之间的质量,倒是情人夜间的情难自禁,躲进日光被掩埋的深夜时分,将月色缠满,因迷恋的是它皎洁而无瑕。
今天的闲聊一如既往的顺利,罗南医生将些画纸抖齐,朝倚着床头端坐的男孩儿眨眨眼:“你想让我告诉他吗?”
向迩反问:“谁?”
罗南医生笑道:“你的模特。”
他摇头:“不要。”
“为什麽?”
“画得不好看。”
“不会,你画得很棒,没有受任何影响。”
向迩看着她,早前的排斥已飞得无影无踪,他有些怀疑:“我不喜欢这样的安慰,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的状态。我一握笔,手很疼,连轮廓的草稿都打得很马虎。”
罗南医生说:“那是因为你还在尝试。有很多事确实行来很难,但总需要人去开始,去领头,但也未必所有事都能有结局的,对吗?你可以把这次当作开始,也可以当作只是走了条岔路。你正在慢慢好起来,我很确定。”
向迩看她:“昨天你也是这麽说的。”
罗南医生笑起来:“那你觉得呢,认为我只是在安慰你?”
他思索片刻,像是想到什麽,晃晃脑袋:“不。我也这麽觉得。”
翌日下午,医生拍案定论,表示向迩已经可以尝试坐轮椅,到户外散散步,但绝对不能走动,也必须限制时间,因此护工须得时刻跟在身边。
医生刚走,向迩还没表现出半点急迫,马克已经将他轻松抱起,看姿势很熟练,应该之前经验不少。
向迩被他托着膝盖,感觉有些痒,好像自己成了不会走路的小婴儿,被他抱来抱去的很轻松,笑道:“其实你可以扶我,我也很重。”
马克爽朗笑着:“你很轻,像片羽毛。”
向迩佯装懊恼:“我在腿伤前是打篮球的,很健康,还有肌肉,现在的我只是暂时的,往后我给你看看原来的我。”
马克接道:“好啊,我很期待。”
轮椅刚推至病房门口,向迩起先满脸的笑意,却在见到“不速之客”后缩了一缩。倒是马克心直口快的,抬手打招呼道:“向先生,我现在带向迩出去散步。”
向境之点头:“医生和我说了。”
马克:“那我们就……”
谁想向境之没搭理他没完的半句话,而蹲来将向迩腿间的毯子往上提一提,又把原本挂在椅背上留作备用的外套给向迩披上,同时温声道:“外面天很冷,但你既然想去走走,也好,如果冷了,早点回来,别冻着了。”
向迩低着头,眼睛盯着他压在自己腿面的两手,颇为不自在地应着:“哦。”
马克就当这算完了,刚想用力推动轮椅,却看那家属忽然在病人额角吻一吻,抬头是个笑模样,又握着病人右手亲亲手背,直把人逗得往后缩,这才放过了,笑盈盈将所有安置妥当,最后紧一紧领口的纽扣,轻声说:“去吧。”
向境之确实没说谎,外头果真冷得慌。马克是经常锻炼不畏寒,但向迩禁不住,他大病未愈,伤腿曝在寒风里,没一会儿就叫疼,急得马克都要直接给他抱起送回房里,让人拒绝,他将一把轮椅推得像开飞机。向迩在前面抵着风,被呛得直咳嗽,他一面觉得冷和疼,一面又觉得好玩,这些天唯一一次笑出声来,跟着寒风灌进嘴里的,是某种暌违已久的舒畅感。如果不是双手被深埋在毛毯地下,他估计要张开手来,跟着轮椅滑行的速度大声地叫,叫得整所医院都听见,还有整座山,整座城市,他想把沉在舌尖底下的东西都吐出来,这样他便不必觉得沉重,甚至想到放弃。
可是很奇怪,他明明想把所有东西丢掉,到真要选择了,他没有捂住冰冻的嘴唇,而是捂着额头,把存放在那儿的,浑身唯一一点温度锁住。
一直到被马克扛上床,向迩还咳嗽着笑,他面颊粉粉的,鼻头也红,眼睛却因为咳嗽而湿润。他指挥护工给自己倒水:“要烫一点的,比温水还要烫一些。”
马克没听说过这种要求,小心倒一杯,病人尝一口,烫得脸都皱成一团,说太烫,但他不好太娇
气,就把杯子放在床头,等护工完成所有检查,又有几位熟面孔医生进来,照例给他打一针,没一会儿,向迩就开始眼皮子打架,再没几分钟,他便呼吸均匀,是睡着了。
确定患者熟睡,马克悄声出门,恰好碰上前些天和他打嘴架的女同事。他仍记着仇,只当没看见,被拦下了,还昂着头说“我没介意”,两人你推我搡地闲聊,过不久,相携着去楼下办公室吃夜宵。中途马克不断听着病房动静,到半夜都不听病人惊醒,还和女同事夸奖病人今晚好像很乖巧,平常半夜总要醒一两回的,但比起其他患者确实要不折腾人些。
向迩其实是醒着了,他被压着嘴唇,很努力地想把嘴里的舌头抵出去,没成功,他就拿牙齿细细地磨,很凶悍似的,却轻易让向境之笑出声来。
他轻声叫:“小可怜。”
向迩不喜欢这称呼,觉得他在逗宠物,于是拼命仰高了脖颈,嘟哝着说别亲别亲。
他说的话,向境之总是听的,乖乖放开了,小孩儿立刻打个滚儿翻到另一边,背是背对着,但更像要爸爸也上床来,从后背抱住他,像他们以往同床共枕那样。
但向境之不敢,他怕自己笨手笨脚的,要压着他的伤口,伸手摸摸孩子的后脑,他说:“回头来。”
向迩不听。
向境之就笑,哄他:“回头来,爸爸看看你。今天冻着了是不是,你想出去,也该选个好天气,和我说一声,我就带你去……今天天气真不好,是吧。”
这时候向迩对着他哪还有白天的排斥,就算是排斥也变成了撒娇,被按着翻过来,他还皱着眉头,满脸不情愿。
他确实瘦了很多的,向境之突然想,放在以前,他如果是被热气蒸得脸颊粉红,看起来会有些肉乎乎的,像小时候还带着婴儿肥那样,很可爱,很招人喜欢。可是现在,他面颊凹进去,骨头直棱棱地往外凸显,眼圈底下也都是一片青黑色。
向境之以手摩挲他的额角,靠近了贴着他嘴唇问:“白天为什麽不肯理我?”
向迩要躲,下巴往上仰,却被一口亲在喉结上。他脸红红的,想指责爸爸这是犯规,最后却只挤出一句:“别人会看见。”
向境之问:“谁会看见?”
孩子抬眼看他,迟钝好半天,突然说:“爸爸。”
“嗯?”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向境之一愣,又笑起来,也学着他压低声音,以鼻音说:“好啊。”
向迩安静盯着他的眼睛,扑棱着爬起来,捧住他的脸颊,小声说:“这次是真的。”然后郑重地将嘴唇烙上他的眼睫,伴着扑通一声。
很幸运,向境之听懂了,那声响是他的小孩接受自己所为他敞开的一切,他的秘密,他的爱恨,他的心。自此,他再不是单相思,而是常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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