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2 / 2)
向境之还是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于是向迩又请求他:“那你抱抱我吧,好吗,抱抱我。”
这个孩子的要求永远是他必行的命令,他是很听话的,就抬手抱住他的肩膀,死死握着,后来挪到脖颈,以吊绳求生的力道勒着,想一想,怕他要疼,又松开了,撑开五指挡在他后脑,防止在这个孩子勇敢朝前行进时忽略背后的风雪,所以他总要帮他多看一眼。
向迩在他怀里待着,任他以绝对掌控的姿势掌住自己的后脑,嘴唇在回应,实在难以呼吸就躲开,贴着他的唇面啄吻。
向境之问:“等我?”
向迩退离一公分:“你要跟上来。”
向境之吻他鼻尖:“跟着你?”
向迩说:“是。”
“那你要记得跑快一点,”向境之搂紧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能跟紧你。”
后来,向境之走了,或者说走的是向迩。
白君复在楼下等得不耐烦,频频抬腕看表,就在耐不住要往楼上冲时,向境之下楼来,面色古怪,像哭像笑,脸颊和嘴唇倒都红艳艳的。他们并肩出门,赶着时间前往机场。
路过庭院,向境之蓦地感到后背灼热,仰脸去看,二楼窗边是他钟爱的小孩,他手背支着下巴,上半身都仰在窗外,又懒洋洋地趴下,肩头还卧着一只打哈欠的布偶猫,一人一猫都冲他在笑。
向迩目送他上车,又在他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同时,水红的嘴唇微微撅起,啪嗒一
声,朝空气打了一个响亮的吻。
向境之收到了。
实际上,时间这东西比想象中的痛苦难捱要更加温和一些。修养近一个月后,向迩向学院递交了复学申请,校方很快通过,他至此开始正常上学。回归校园的第一周,他算得是轰动全校,不为别的,就因为社团一群男孩儿的某个赌约。
当时向迩伤腿还没好全,上课多是司机接送,他随身带着手杖,倒也不碍事。但不知哪天谁起了头,非要打个“抱着模特做五十俯卧撑”的赌。事关尊严,男孩儿们一个比一个胆大,到后来“五十个俯卧撑”变成八十个,“模特”变成向迩。一堆人将他抱来抱去,不是搂着膝盖就是按在背上,向迩想反抗不得,只好眼见着社团门口的围观学生越来越多,而他缩着腿坐在某位白人男孩后背,随着他艰难的起伏而担忧,刚想低头问他还能不能坚持,男孩儿转眼放弃,趴在地上连连告饶。
一边计时的贝拉伸手把他拉起来,向迩撑着手杖站稳,对社长提议拿自己做道具实在有些勉强,不如换一种方式。可推拒的话刚出口,社长嘘他一声,贝拉也捏他手臂,要他用不着担心:“你看看,你生一次病都瘦多少了,现在全身都只剩骨头。”
“没有那麽夸张。”向迩叫屈。
贝拉拍他肩膀:“放轻松点,大家就玩玩,到时赢钱也会给你一份,你就当帮忙坐几回人肉垫子。”
胜负揭晓于两天后,向迩被当作人偶似的移来移去,赢得全社俯卧撑比赛的是位黑人男孩,身形很高大,性格却很害羞,还拒绝了向迩的拥抱。也是到后来分一份辛苦费,向迩才知道,原来这个男孩是恐惧所有人,用当下的流行词来说,该是社交障碍,他的心理医师告诉他应该学着走进人群,而这回的俯卧撑比赛就是他尝试数次后,迈出的最大的一步。
说这话时,向迩和他面对面坐在学院附近的酒吧卡座里,黑人男孩挠着侧边头皮,偶尔抬一抬眼看他,都会和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对上。
男孩鼓足勇气开口:“你很受欢迎。”
背景音乐震耳欲聋,向迩没有听清楚,反问道:“你说什麽?”
“我说,”男孩靠近他,“你人很好,在学院一直很受欢迎。”
向迩翘着嘴唇,很可爱的得意:“也许是吧。你也会遇到很多朋友,只要你愿意往前走。”
“你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
男孩点头:“很多人都喜欢你。”
向迩说没有,然后拉开外套衣袖,露出手腕的一截月牙,也笑得眼睛弯弯:“但我有爱人。”
和向境之分别前两个月,无论电子通讯或书信都被完全阻断,向迩没有渠道获取信息,只能从陈冬青那儿挖取。开始他也能听懂一些,但到后来事情越发复杂,加上陈冬青也被波及,通讯被监视,向迩这一条路就断在了半途。但他没有太担心,可能离别前和爸爸的摊牌让他将心底唯一一块重石都掀走,他不再担忧爸爸会受不得压力而选择自我放弃,甚至可以说有些自傲的,他明白自己的承诺一定会让他回来,这毋庸置疑。
就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向境之确实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他不想让向迩远在大洋彼岸都要提心吊胆,效果不佳,他可以在两天内囫囵看完三四本,等书页合上,却是连主角姓名究竟有几个字都记不清楚。
反而每天午夜梦回,他常要回到冷冰冰的证人席上,被接连质问一堆带着尖锐字眼的问题。他头很疼,知道自己在做梦,于是拼命掐着大腿要醒来,但没有办法,那些问题先疼痛降临,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钻。他
们问“猥l亵”,问“受l贿”,还问“性l交易”,他觉得可笑,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不着边际,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却照样能问得正义凛然。
可这些都不重要,他在庭上唯一的失控,是因为对方指责他没有资格拥有一个孩子。白君复听闻脸色大变,立刻驳斥对方,同时以眼神示意向境之冷静,千万冷静,连带着陈冬青也替他捏一把汗,牙咬得稀碎。
庭后白君复照着墙怒捶三下,连骂数句脏话,身上西装扭得乱七八糟,心头郁气仍难消散。向境之则撑着额头,半天没有出声。陈冬青担心他有事,推他一把,却听他突然问:“会牵扯到孩子吗?”
白君复吐气:“照理说不会。但是我怕那群狗东西知道你的弱点,专给你攻击这里。毕竟你很多事蒋老都知道,他要抓你,简直一抓一个准,更别说是向迩。”
“我的文件你都看过吗?”向境之抬起头。
“……那些东西你也会被牵扯进去的,”白君复抓头,“你那是同归于尽的做法,暂时不能用,这只能算我们的底牌……”
“如果他们再拿向迩开刀,不用留了。”
“向境之!”
白君复往前两步,被陈冬青阻挡在外,他摇摇头:劝不了的。
没有人能阻挡向境之遇着有关向迩的事就发疯的毛病,陈冬青理解,更是无能为力。就在三人相互沉默间,白君复手机振动,他当是垃圾短信,抬起屏幕看一眼,当即愣在原地:“艾琳死了,是自杀。”
向境之嚯地抬头,反驳的却是陈冬青:“不可能,就算真死了,也不可能是自杀。”
白君复翻白眼:“合着他们先一步想停战呗,怕你真把她告了,两件案子串起来,把你逼急了,就真叫大起底了。这下索性把小姑娘弄没,手上案子没了一件,你轻松,能早点回家管儿子,他的帽子到时也能少一顶。这算什麽,一举两得?”
陈冬青瞥着向境之,抽他一把,从牙里挤出话来:“少说两句。”
因向迩身体的缘故,原本组织的非洲五人团缺他一个,出于愧疚,他还特意送人上飞机,背后跟着贝拉和里欧,就等着把同学送走后再把他送回家。结果门打开回的却是里欧家,这会儿客厅围着两三个人,听到声响回头来,其中有洛蒂。
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有些变样,撩着头发抿嘴笑的模样很温柔:“好久不见。”
向迩被安排坐在她身边,手杖折叠放在沙发上,他回头也笑:“好久不见。”
这是里欧临时组的聚会,酒水和游戏桌之类的倒是不缺,中途向迩受不了一群人吵吵闹闹,洛蒂凑到他耳边,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是初夏时节,临近傍晚,风热乎乎的,拂过脸像是细纱。向迩和洛蒂并肩行至附近海边,他撑着石岸席地而坐,又脱下外套递给女孩儿,示意她盖在腿面。
洛蒂道谢:“你的腿伤还没好全吗?”
向迩说:“医生说还需要一点时间,恐怕我还要和这手杖多配合一会儿。”
她笑起来:“开始的时候,你会不会很绝望,担心自己没法像正常人那样走路。”
“这个问题很特别,没有人问过我,”向迩忍俊不禁,“他们都很小心翼翼,不会像你这麽直接。让我想想,肯定是有的,但是不太长久。”
洛蒂好奇:“为什麽?”
向迩沉吟:“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老师。”
洛蒂:“心理医师?”
向迩摇头:“不是,是我爸爸。你可能不信,在医院那段时间,我其实是最轻松的。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很平等,好像我受伤是为了回报他
,这样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有欠他,我们都为这些事受过惩罚,好像我参与进了他的生活。但如果仔细算,我欠他的怎麽可能只是这些。”
洛蒂疑惑:“我听不明白。”
向迩摇头:“没有关系,这很正常。”
他和向境之的秘密也并不需要别人来解答。
同年炎夏,向迩和里欧等一众朋友约定出游,以墨西哥为起点,一直往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等集体兴趣告歇就转道回家。那时向迩的身体已经好上许多,至少不会再像他担忧的那样拖同伴后腿,只偶尔运动过量,腿脚会微微胀痛,但平常走路和奔跑不成问题。而旅途中,他的第一张照片由他人拍摄,是他站在篝火边和一位陌生女孩儿同跳恰恰的身影,照片里他赤着脚,踩着湿热的细沙,笑时颊边会有一个小小的旋涡。第二张则是自拍,他首次学会滑索跳水,脑袋露在水面冲镜头笑,眼睫有颗水珠要坠不坠。
这些照片都通过陈冬青的手到达向境之面前,他在深夜时分一张一张地翻阅,没有任何遗漏,就算是照片里最细微的表情都要放大来看,不能错过一点。
他是知道的,向迩想说的话。
秋季,向迩潜心创作,终日忙于学院和家两点一线,等到跟导师四处跑的学习暂时告一段落,他难得有时间回家倒头睡,再醒来,居然已经是傍晚。
他裹着毯子行到楼下,菲佣正在庭院替绿植挪动位置,该修剪的也要修建一番,他看得有兴趣,不顾屋里燃着壁炉,脚踩拖鞋踩进积着水的草地,走两步才感觉拖鞋浸得半湿。这下好了,别说帮忙,他不帮倒忙才要谢天谢地。
半夜肚皮饿得要瘪,他抱着餐盘坐在壁炉边看书,是本连环画,看起来不太费力,因此他翻得很快,好久想起咬小番茄,嘴唇刚挨上,却感觉它软蔫蔫的,居然是被壁炉给烘化了。囫囵吃完一盘水果餐,他光着脚从置物架上取下纸笔,翻过写得满满当当的书页,等到停在最新那页,竟然到了末尾。
他不敢相信,咬着笔再往前翻,但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照他这样每周一页一页地写,竟然也能把一整本笔记本写完。
壁炉燃着火,他握笔写下歪歪扭扭的中文,每落一笔都像不能悔改似的认真。写字的同时还要念出声来,上排牙齿轻轻磕在下排或唇面,漏出一句又一句的秘密。
“爸爸,冬天又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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