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鬼、仙、妖?(2 / 2)
春山端着四杯茶和一杯白开水进来了,为了让茶杯离喝茶的客人近一点,他只好把茶盘放在就近的地板上,不好意思的说:“条件有点简陋,还好,地板不是很脏。”谌西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山泉水泡高山茶,是一种没有亲口喝到不知其妙处的口感,英国人爱喝红茶,父母也有喝茶的习惯,谌西喝过的所有茶中,从来没有尝过如此清新馥郁回味悠长的味道。他正微微陶醉着,隔壁响起了下楼的脚步声,一会儿一个身影晃了进来,窗棂照进来的阳光在进来的人身上一闪而过,在地上形成一道暗影,倏忽又明亮了。谌西在这一个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看见了他的脸,他漆黑的眉,如远山雾罩般的双目,在阳光下反射出琥珀之光的眸子,被照得透明的耳廓,两道眉间不太明显的小痣,脸颊两侧微小的茸毛,以及那颗带着点娇气意味的唇珠,不,其实他整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娇气,他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露出了额头和整张脸,还有迷人的下颔线,不知道为什么,谌西觉得他的脸有一种天然的绘画效果,阴影的衬托、线条的起伏、明暗的对比,全都恰如其分,呈现出古典主义肖像画般立体而优雅的质感。联想起方才第一眼的印象,谌西觉得他类似某些电影中那些长相俊秀却总把自己倒饬得乱七八糟的男青年,稍微收拾一下就会出现大变身的效果。
谌西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前后不超过一小时的时间内第几次被惊到,他心想,在充满东方神秘主义和玄思妙想的祖国,在这片魔幻现实主义的边山密林里,莫非真的存在天外飞仙这种生物?抑或是山鬼经过千年的修炼幻化了人形?这位年轻的主人长得倒不是说有多么超现实主义,相比之下,他那迥异于正常居所的住宅显得更加超凡脱俗。真正奇特的是,这一个看上去并无任何缺陷的大好青年,如果不是为了羽化成仙或者别的什么罗曼蒂克的目的,为何会在这样罕有人迹的寒山野岭离群索居?
在这幢大得离奇的宅子里,是否只住着他一个人?如果只有一个人,那岂不是很寂寞?能忍受如此寂寞的苦行,难道不是传说中正在修炼的神鬼仙妖?谌西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抱歉,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不赞成他对别人的生活妄自揣测,但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谁让这位年轻的主人那么神秘,那么特别,看起来还那么惹人遐思呢?
年轻的主人从巨大的桌子后面搬过一张藤椅放在客人对面,他在古旧的藤椅上坐下,上半身着亚麻色的衬衫和一件红色毛衣,毛衣厚而宽大,袖口和肘部起着一层细毛球。下半身换了一条牛仔裤,非常接近白色的浅蓝磨白,柔软,看着上了些年头,很有味道的旧,不太厚,还短了一点,露出大部分脚踝,脚上套了黑色袜子,比刚起床时那套装扮倒是暖和了许多。此刻,他安静的凝视对面的人,面带若有若无的笑意,更像一副肖像画了。谌西不自觉的避开对面投射过来的静谧而长久的目光,这让他稍微有点不自在。他不很习惯跟别人对视,现在更缺乏理由,他是个陌生的来客,不能活生生赤祼祼的盯着主人看个没完——尽管他发现小罗正这么干。
春山从茶盘里端起那杯白开水,递给藤椅上的主人,说:“怕你呆会儿还要再补觉,所以没泡茶给你,是在赶稿吗?”主人点点头,笑一下说“是啊。”他的声音低沉,在被阳光微微照亮的空旷房间里起了一点回声,听上去有一种忧伤的暗哑,以及一点困倦。春山抱歉道:“那打扰到你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下面还有人等着呢。”“没什么关系。”他用暗哑动人的嗓音说:“我睡过好几个小时了,现在正好休息一下,过会儿接着写。”
谌西微微垂着眼睛,盯着地面一些模糊的灰尘,此刻他对这里的干净程度不太关心,小洁癖暂时退隐,不知为何他成为了一个不太平常的谌西,也许是下午一点钟透亮到发白的高山阳光,宽阔而空旷的寂静,偶尔经过窗棂发出轻响的风声,以及主人慵懒低沉的嗓音在寂静里引起了某种怅惘又甜蜜的共振,谌西觉得一切变得有点不同寻常,就连主人身上的红毛衣也与常见的红不一样,近于朱红,又类似火红,但这些颜色又都不足以描述它,它红得那样的浓郁,古老、温暖,超越了现实,带一点点橙又稍稍透出褐,或者还有黑夜的痕迹,像油画天才调出的配色,莫奈或者塞尚的成熟的果实与野花,梵高的罂粟花和向日葵,贵妇的饰品与裙妆,家居的彩色羊毛毯,北方深秋的树林,都近似呈现过那样一种内蕴丰富、质地醇厚的红,它是经过层层颜料上色打磨堆积出的质感,经历过叶落的秋日和静谧的冬天,享受过岁月最深的孤独,方能配得上这样高贵而热烈的缄默。
此刻,在冬天,一幢老旧的大宅子里,阳光在屋檐和窗棂上游移,山风在窗台上弄出一些动静,世界上最热烈的色彩像一团安静燃烧的火,这一切都为了证明这里仍是活着的宇宙中一个微小的部分,而于此存在的人类停止了一切多余的行为,成为这微小的一部分的更为微小的一部分。绝对的寂静可能并不是任何时候了无声息,而是时间与空间的流动与人类的存在无关联,这种无关联跟暗夜群山的肃寂具有同等的杀伤力,并且在越来越微缩的宇宙空间里引起了裂变,谌西是这场裂变的分子之一,他谅解了他所处的这座宅子的一切,包括它的建筑技术上的反科学,建筑艺术上的反美学,以及建筑布局上的天理难容的铺张浪费——毫无疑问,它作为宇宙的一部分而存在。
这个看上去轻浮的信念支配了谌西的思想,他暂时放弃了作为一个建筑学者的专业素养,这没有什么了不得,人生中不应该有那么多道德与生活方式的准则,所谓科学的准则也并不是完全不能遭到质疑,在浩渺无边的宇宙之中,你总有一天会与一种东西不期而遇——“虚无”——你永远也摸不到它的边界,这一点使你产生了恐慌,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孤独无处不在。那么,还有什么是神圣、必不可少而值得疯狂追求的?在虚无面前,神圣毫无说服力,不攻自破。
尽管虚无不幸成为一切的真相,但仍有两样东西具备抵抗虚无的能力——无知,以及平静——这幢宅子的主人大概属于后者,类似于某种得道的仙人。绝大部分人则属于前者,没有契机绝不会思考这样令人头疼的问题。
而谌西觉得自己像刚刚得知敌人无比强大但自己并不具有超能力的临阵战士(他宁愿继续一无所知)——与“虚无”的战争,结局注定是惨烈的,必得一败涂地,方能获得内心的解脱,在中国的玄学中有这样的解释:置之死地而后生,类似传说中的武林人士为了避百毒而服百毒的生存策略。
在这座超现实的山上,谌西发现了真相,但这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宁愿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现。
所以,与风格怪异的宅子相比,真正令人惊奇的是,这位宅子的主人,如此年轻,形貌标致,本应是红尘俗世的宠儿,引万千情种痴心的良人,他到底经历过怎样惊人的死地才有了如今这般平静的眼神,仿佛他真的是在这山上修行已千年的神仙或妖怪,对孤绝的处境与单调的生活全无不适,安之若素。
谌西几乎要把地板盯出一个洞来,他的心脏泛起一点麻麻热热的微痛,像先前抓完鱼从冰冷的水里出来后遇热的小腿肌肤。太阳光透过窗格投影在地板上,它移动起来就是一格一格的,每一格太阳的偏移都莫名令他心生凄凉,等到太阳移动到某一个角度,他就得启程离开这一部分微小的宇宙,去到另一部分微小的宇宙,两部分宇宙将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空间意义上的,日常生活意义上的,心理意义上的,以及哲学意义上的。谌西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一点不舍和眷恋,他曾去到过很多地方,风景优美的高山峡谷,波澜壮阔的海洋,包括他的祖籍老家,风和日丽的中国江南小城,他见识了各个季节和民族的风物人情,却从来没有产生过这般奇特的感受,他不仅在此刻此地暂时放弃了职业信念,就连人生观也急剧的发生着变化,他突兀的从一个科学的信徒沦落为一个虚无的准宿命论者,这种变化仅发生在毫秒之间,速度大概超过了光速,因此令他晕头转向,一时神魂颠倒。
即使在纷繁芜杂的思绪中,谌西依然感觉到了被注视,仿佛随着某种形而上的转变,他的生理知觉神经同时变得超乎寻常的敏锐,他甚至体察到了周边人物的情绪,小罗旺盛的好奇心,汪小田内心起伏的情感,女性是容易被打动的生物,她们细腻敏感且拥有极强的共情力,此时很可能她正跟主人怀有同样的寂寥。而注视的目光来自于对面藤椅上的人,事实上他一直在注视他,从他坐下的那一刻开始,谌西心想,他肯定也注视过在座的其他人,只是注视他的时间明显过长了,长到他差点以为自己有不得体的衣着或者举止,要么就是长得像他的某个故人。
谌西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不动声色的避开那道视线,偶尔抬头或扭头,视线迅速一扫而过时,会看到安静的薄雾一般的目光,只是在他眼神抬起的同时,年轻的主人也会微微侧开脸,上半身瑟缩一下,往藤椅里面挪动少许,等他的视线离开后才又执着的把眼光移回来。主人很少说话,会回答小罗偶尔的疑问,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好奇心。关于这幢房子的独特之处,谌西觉得小罗应该也很想发问,但他最终没有提及,估计是觉得不够礼貌。春山偶尔替他的朋友回答一些疑问,汪小田不太说话,谌西当然话更少,几乎没有开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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