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轻山日暮(2 / 2)
“春山,其实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要来,对吧?”汪小田抬起眼睛盯着春山的脸,“从昨天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吧?”她停顿了一下,看上去有一点悲伤,“你知道一个姑娘只肯为了什么冒险。”
春山想说“不明白”,但他好像又有一点明白,于是问她:“为什么偏偏这个季节来?”
“这个季节不好吗?”汪小田偏着头问,“我倒觉得挺好的。”她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因为我不想再等。其实我试着抵抗过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说别傻了。但从那天你带我们来到这座房子开始,他就一直在我脑子里呆着,赶都赶不走。昨晚见到你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荒唐?”
春山觉得的确有点荒唐,但他没明说,只是轻声道:“你们只见过一面,我想想,应该不超过二十分钟?而且相隔十万八千里……”汪小田摆了摆手,说:“我自己最了解自己本质上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但仔细想来,好像从不曾为他疯狂动过心,不光是他,我大概没真正爱过什么人。虽然你肯定会觉得荒唐,但我一定比你更觉得自己荒唐,谁能料到这种戏码会在我的身上上演呢?我自己也料不到。”她自嘲的笑笑:“每天都像有一只猫,不,一百只猫在我心上抓挠,我别无他法可想……只能来寻求他的帮助,才能解救自己。”
“他的帮助?”春山忍不住有点同情眼前的姑娘,他抚了下自己的额头,“你确定他能帮助你吗?”
“能。”汪小田把脸埋下去,下巴搁在自己耸起的膝盖上,双臂环抱起自己的小腿,炭火的光也是摇曳的,把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汪小田在这跃动的光亮里把自己抱成一团,墙壁上映出一个不□□稳的剪影,“能啊。”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嗓音沉下去:“拒绝我,就帮助了我。”
春山刚刚要为她的自信鼓掌喝彩,旋即便哑口无言,他被对面这个高挑清秀的北方姑娘彻底震撼了,比起她坚定的越过冰雪爬上高山,春山此刻才见识到她真正的英勇,甚至于带有一丝悲壮了。原来她踏碎冰雪见曾非色这一面,只是为了被他拒绝。春山觉得眼前这姑娘沉迷太深却又清醒得可怕,她好似预先便知道曾非色的选择,甚至不曾抱有一丝幻想——春山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撕开那些看上去的坚定,她的眼睛露出比这夜色更深的无望底色。
“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汪小田侧过头冲春山笑了:“就好像一个人偶然看中了一件特别、特别好看的工艺品,喜欢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步,但因为知道它特别金贵,只能时刻警醒自己保持理智、抵挡诱惑。可是,终究有一天没能忍住,决定亲自去问问价格,问清楚了,确实买不起,心里踏实了,也就死心了。”
春山无言的皱着眉,他想安慰一下这个提前预定失败结局却仍义无反顾来把程序走一遍的姑娘,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因为所有的准备她都已经做好,所有的结局她都已经料知,别人的安慰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这个夜晚是属于苞谷酒的,不属于汪小田,也不适合单相思的恋人说出她的秘密。非色看起来很开心,他有一阵子没有见过人了,此时不仅有了人,还有了酒,实在是超出意外的喜悦。汪小田跟着两个男人喝了不少,但她发现自己的酒量似乎变好了,总也无法醉到灵魂出窍的地步,因此她一直积攒的勇气仿佛失效了,在这个围炉饮酒的寒冷冬夜,勇气随着苞谷酒的清香一块儿飘散在空气中,然后挥发掉了。
途中春山帮汪小田提点了几次,但汪小田把这些时机一一浪费掉,她心想,也许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畏,或者,那么不怕伤害。她曾见过曾非色的那二十分钟足够令她疯到不顾一切再次赶赴这座寂寂冷山,呆在一幢破烂的大房子,感受一望无际的冰雪夜,这一时这一刻,都是她疯过这一回赢得的奖赏。到现在为止,她见到曾非色至少六个时辰了,这六个时辰足够让她对眼前的青年重新迷恋一百次,但她却恍惚起来,陷入一种酒后的乏力和深切的忧伤之中。如果他的眼睛不是那么烟雾缭绕,下巴线条不那么分明,唇珠不那么红,她心想,也许他就不值得爱慕和迷恋了,可是他看人的眼神那样专注,笑起来像难得的恩赐,你又怎么能不向他感恩戴德?
汪小田在心中惊叹:怎么能有人不爱他!是谁允许他一个人藏在这种见鬼的破地方!她不得不想到一个词:暴殄天物。此刻,她心中私有的情/爱被一种打抱不平的悲悯心所超越,带着酒后的正义感痛恨起造物主的冷漠和渎职,倒把自己的小情小爱置于一边了。
后半夜才各自去睡,非色怕客人睡不暖,搜罗出所有过冬的棉被,铺在客房的床上,春山跟在一旁默默看了会儿,忽然说,我跟你睡一张床就好了,把这些棉被都给汪小田铺上吧,这两天她冻得够呛。
进卧室之前,非色仍然犹豫了一下,对春山说:“要不我还是去睡小厅的沙发吧。”春山侧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摸摸他的头,说:“我夜里不是不打呼噜吗?赶紧睡吧,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啦。”非色云山雾罩的眼眸又瞬间亮了起来,他醉意朦胧的对春山笑着,兴高采烈的爬上床,迅速睡了过去。
三人一夜好眠,到第二天临近中午才醒,春山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他从床上坐起身第一眼便看见了墙壁上多出的那一幅画,“伊恩的眼泪”是早就见过的,那个拉大提琴的男孩一如既往的垂着眼睛,沉浸在忧郁中。但“伊恩的早晨”之前未曾见过,只瞧了一眼,春山的心里“格噔”一跳,他认出了画中人,惊得移动目光再去看拉琴的少年,立即看出了两位主人公之间细微的相似感,从轮廓到神韵,从少年到青年,春山脑子一时陷入了混乱,他看看床的另一侧依然安睡的非色,抓了抓头发,心里无法理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模糊感到前两个月由他带起来的那一次造访,似乎让很多事情正在暗中衍生。
春山一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枝枝蔓蔓令人头疼,只好先下楼去准备早饭。
非色在春山的早饭做好之后才下楼,不好意思的说睡过头了,又说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这么沉,要感谢春山带了酒来。春山什么都没有问起,笑说你要这么想喝酒,过年到我家去,我爸新酿了几大坛苞谷酒存着,还泡了猪儿蛇酒,管保你喝个够。非色咋舌说:“猪儿蛇不就是蝰蛇吗?剧毒呢,泡的酒能喝吗?”“能喝。”春山递给他一碗粥,“听说还能治胃病,我爸今年好不容易找人弄了两条,以前就听说过那蛇泡酒好,但那蛇毒太大,不好抓。”非色又跟春山探讨了一回蛇会不会突然从酒里苏醒过来咬死人之类的问题,两人之间先前的一点不自在悄悄的不留痕迹了,非色是格外开心的,差点要变成话唠,悉悉窣窣跟春山唠了半天嗑,楼梯传来踢踢哒哒的脚步声,汪小田下楼来了。
汪小田依旧穿着非色的棉袄,由于酒与睡眠的滋润,她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春山把一直热在锅里的粥盛在碗里,配上小菜,汪小田吃了不少,边吃边赞叹山里的食物味道得天独厚,即便最简单的白米粥,也比外面的香。吃过饭,三人在二楼小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喝非色泡的高山绿茶,汪小田又忍不住赞美山里的茶叶,春山说你上次在我家住的时候,泡给你们喝的也是这种茶叶,汪小田呆了一呆,半晌笑道:“是的啊,这么好的茶总值得喝一次赞美一次的。”非色呵呵的笑:“这山里,但凡能吃的都是人间美味,这是最大的好处,但有一样,就是时间过得特别慢,在城里过惯了的人在这山上呆个几日,会觉得格外难熬。”汪小田抿着嘴里的茶,淡淡的说:“只要肯熬,总有一天能习惯的,熬不过的,只怪他们没这个福气罢了。”春山侧头看她,她微微一晒:“我也是,没这个福气。”
聊了会儿天,汪小田提议说去周围转一转,非色说也好,这里什么玩儿的都没有,坐在家里会闷得慌,于是三个人添了衣物,系上围巾戴上帽子出门去,林子里仍然刮一点风,但比昨天小了很多,神奇的是居然有一轮模糊的日头悬在天空,虽然没有温度,好歹是个即将放晴的信号。春山说这种天气村子里的人都在家里烤着火打牌呢,我们倒有兴致,出门闲溜达。汪小田说咱们不是三缺一嘛,只好出门儿逛着呗。三人在风中往更高的山上走,从这里往上去基本是没有成型的道路的,所幸山势到了这个海拔处开始平缓,一片连着一片都是耐寒的低矮灌木丛和草本植物,偶尔可以看到几棵在风中兀自挣扎的针叶树,雪落在上面,勾勒出美丽的形状。三人走起来不太费劲,而且动起来也并不会觉得太冷,一路上春山给另外两人介绍各种眼见的植物,大多是山里人给起的土名儿,至于学名是什么,三个人均不知道。这一场类似民间植物学家调研之路的旅途不知不觉走了约摸两个小时,他们望见了另一个山头,这个山头差不多就算是到顶了,离非色的大房子足有三四里地,因为马上要走到植物相对稀少的山口,风刮得迅疾了起来,如果站在两座山峰连接的山脊部分,可以一眼望见山下的大部分风光,因为有炊烟升起来,可以大致确定农户集中的几个村庄的位置,汪小田说,布家山庄也在其中吗?春山说是啊,他指着下面不太远的一处,说差不多就在那儿。
汪小田在风里站了良久,远眺这漫山遍野的冰雪,她有点入迷,心里头想着,绝大多数人是不曾得见过这样的天与地,好似覆盖着,又好似赤/裸着,看似厚重,实则轻盈,你审视着它,它也逼视着你,你对自己的所在从没有过如此清晰的感知,就像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是生于天地中,与万物共存亡,而此前你一直在忽略这一点。汪小田不自觉的泪湿了眼眶,尽管瞬间被冷风吹干面庞了无痕迹,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被感动了。
也许在心里藏着一个爱人,人们就会变得格外敏感,汪小田在白雪无垠的天地边缘临风洒泪,尽尝了爱的心碎与温柔。
她偷偷爱慕的那个人就在身旁,呼吸可闻,触手可及,有那么一刻,汪小田产生了扑过去抱住身旁的人一块儿跳下这洪荒山崖的冲动,与爱人同葬于漫天冰雪下是多么凄美的一件事,可惜她也没有这样的福气,他的爱人不是她,因此她失去了凄美的资格。
等到春天来临,冰消雪融过后,这里会是怎样一幅云薄风软的好场景?抑或夏日的晚风无比令人沉醉,秋日的天空多么辽阔高远,那也比不上此时风卷寒冰白雪飘零的冷冬,比不上这日暮山轻的寂寥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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