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怀·上(2 / 2)
她语气举止皆天真可爱,无一点尘世气息,他看得入迷。“昔日唐僧取经八十一难,水淹经卷乃最后一难,你这却是第一难。”
“我听师父说过,”她仍低头看书,“唐僧是个笨家伙。”
*夏日长
青木碧叶,浓荫鸣蝉。
师父应友人相邀,去外地讲道,约莫初秋才返,她为此乐不可支,顽劣淘气更甚以往,又有他相助,终日早出晚归。
灵活翻过墙头,她急不可耐道:“今日去哪儿?”
他提醒她:“今日是你学箭之日。”
她嘟嘴,“我的箭术已经很厉害了。”
他打趣:“上月带你出去打猎,你可是一无所获。”
“我是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她装模作样地合掌,“小兔子,小鹿它们自由自在的,何必要剥夺它们的幸福呢。”
他微笑。踌躇半晌,方道:“花盈,我有一套衣衫赠你。”
“衣衫?”她诧异,“又不出门,要小厮的衣衫做什么?”
“并非让你乔装,”他看着她,“而是打扮。”
相识数月,她不是着缁色僧袍,便是着小厮布衣,如珠玉蒙尘,丝弦无声,辜负了姣好容颜,豆蔻年华。
她换好衣裙,推门而出,他望之,只觉浮世增色,天地生光。
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
青青树影下,女子未施妆粉,云发轻挽。轻荡湘裙,小颤步摇,却似盈盈花色,照影生姿。他有一瞬的恍惚,待看清她眉目间熟悉的率性飞扬,方缓缓笑开。
“谢谢。”她动容地凝视他,双手不知所措地抚弄着裙带,“这个梦我想了许久。”
“我还有一物相赠。”他回房取出一个箭筒,内盛几支纹银白羽箭,“之所以教你箭术,是因相较于刀剑,无须近身,又便于隐蔽。”
她微笑,“我知道,你怕我伤到自己。”取一银羽箭,行云流水般拈弓引箭,“我才不会呢。”
他按下她的手,“我知你轻易不用其取命,送你不过以防万一。此箭做工考究,甚为难得,切莫大材小用。”
“听上去,这箭很凶啊,”她把玩着手中箭矢,“亏我还想了个好名字。”
“又起名字?”他笑问:“这回是何名?”
“书上说,箭不只能用来取命,还可以用来送信。它的银白色很像云,就取‘云中谁寄锦书来’一句,叫做‘云书’吧。”
“送信?”他未置可否,“我倒是听匠人说,此箭极邪,只取人心头之血。”
“那我还听师父说,器物化人,要以人的血泪为身魂,可若染了心头之血,就会……”她翻着眼睛努力回想,“就会很厉害罢!”
他被她逗笑,“话都记不全,便在这里造谣了。”
“难道嫦娥奔月、牛郎织女不是只言片语造谣出来的?”她不服气,“可都是好故事。”
他拱手,“女侠见识过人,在下不学无术。”
“我这些年闲着无事,也编了许多好故事,”她满意地开口,“从前,观音菩萨爱上了她的老师阿弥陀佛……”
他啼笑皆非,“这便是你参禅悟道所得?”
“不要插嘴,”她瞪他,“可是阿弥陀佛是她的老师呀,她这份心意……”
拟对玉人,长昼闲话。
那个光影陆离的夏日,少女的烂漫眉眼,盈盈笑语,正是他寂寂余生里反复温习,辗转想念的记忆。柔肠满怀,温暖如昨。
只恨,再不能听她亲口说完,故事的结局。
*栖复惊
春月易老,秋月方新。
佛祖在上,露出苍凉笑意,些许慈悲滋味,她长跪在冰冷大殿,望着镀金如来宝相,心中亦是怜悯:终日孤独端坐,仅有长明灯为伴,则生有何欢?一颗死去的心,果真装得下众生吗?
师父问她:“私自外出,你可知错?”
“我没有错。”她梗着脖子,“我不爱佛法,我爱这尘世。什么罗汉金刚,菩萨伽蓝都不能强迫我违背自己的心,他们若要渡我,尽管来渡,我偏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迷不悟——!不悟——!”
尊者横眉,天王怒目。她的清脆语音在空寂大殿,森寒夜风中回荡不息,倔强又悲凉。
师父沉默良久,重重说道:“走罢!”
她一愣,“去哪里?”
“从何处来,便何处去。”
她茫然,“我是谁?”
师父合掌对她一礼,“公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夏日游,杨花飞絮缀满头。年少轻狂,任意不知羞。为比花容,一身罗裳玉搔首,休言愁。
秋日游,落英缤纷花满头。儿郎情深,依依泪双流,恨离愁。不忍别,待到山崩水断流!”
老月高悬,照她倚墙而歌。墙的另一边,亦有少年夜不能寐,披衣徘徊,听到少女的歌声后神色转悲,只影更显寥落。
“花盈,你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他似叹息似喜悦,隔着朦朦夜色,听不真切。
她闻言便掉了眼泪,蹲坐在地,却还是稳着声音说:“知道。”
他心下一恸,“我要走了。”
她涩涩地笑,“好巧,我也要走了。”
他慌了,“你去何处?”
“回……家。”她艰难地说,忽然没头没脑转了话题:“每次我们出去玩,我都同你说,我觉得大家过得不好。”
他不敢说王朝末路,兆黎皆苦,只是安慰她道:“会好的。”
她又说回她的父亲,“我爹不是个好人。”
他以为她是责怪其父将她寄此十年。苦笑自嘲:“我爹也不是个好人。”
“可他是我爹爹,他会爱我,我也会爱他的。”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正是。”
彼此皆有半晌沉默。她忧伤地说:“我们都要走了。”
“今年春日,你扬言踏遍江山之语,可还作数?”
她不答。
“你邀我同行之语,可还作数?”
她悄悄掉眼泪。
“若是作数,五年后,此日此时此地,我等你来。”他抬头,“若月亮落下,你仍不来,我便懂了。”
“子川哥哥……”她呜咽,“下次再见的时候,我想告诉你我是谁。”
他笑意落寞,“下次再见,我想……”
他未说出口,她亦不再问。漫漫秋夜,二人一坐一站,各怀心事。天亮以后,便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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