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怀·下(2 / 2)
云书不言,拿起一支羽箭,其上犹有血色,“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故事说与你。”
“公主降生,司命批其命途诡谲,需舍身为尼十年,不得与外界相通。当年护送公主离宫的是穆将军,十年间暗地给公主送坊间奇书的是穆将军,三年前你大病初愈,遣你去尼姑庵修养的也是穆将军。你的父亲,只是想验证一个命格。”
*两茫茫
云书搀扶着他,施术掩过众人耳目,送至关押她的囚室所在。
她仍穿着那日的衣裙,他赠与她的衣裙。
污泥血迹之中早辨不出颜色,又因长日的拷打而支离褴褛。她遍身浮肿,新伤叠旧伤,不堪入目至极。而一双眸漆黑无波,淡漠望向虚无之处,不见悲喜。
他问:“她能看见我么?”
“我亦障了公主耳目。”云书答。
他在囚室外缓缓蹲下身,泣不成声。
“我虽未许狱卒行折辱之事,却默许了他们用刑。”云书看向僵卧的女子,“因为公主觉得,这样很好。”
他忆起昔年她说,沾染心头之血的器物若化人,则非等寻常。“你知她此刻,所想为何?”
“桃花。”云书淡淡说。
穆将军清名在外,民心所向,穆氏仅一载而定天下。推穆将军长子为帝,尊穆将军为先帝,建立新朝,万象归元。
新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迎娶前朝公主为后。
史官莫敢直言弑君之事,只得曲笔而录:□□诛前朝昏君于殿,误中流箭,不治而亡。
云书立于城阙之上,冷眼看着宫城之下鼓乐齐鸣,十里红妆。
弑君,为后。伤其所爱,不入轮回。
穆将军以为公主祸国,引其子接近,以证预言。再料不到“弑君”之语,最终在己身应验。
命格四语,三语皆灵,惟剩第四语:不入轮回。
她被他自牢狱中救出,养伤于父皇生前寝殿,旧朝宫人服侍在侧,约莫一载方愈。父皇寝殿之中皆为名家书画,某日她无意开启密格,其中竟只是几张父皇亲笔。
山水丹青并不高明,父皇一生未离皇宫,所描山水自然只是照搬抄袭,不过在山水之中添几笔人像:竹篱小舍,母后纺绩,她与皇兄围看小鸡争食;坝上草原,皇兄策马扬鞭,她坐在父皇肩上放筝;郁郁山林,父皇挑水拾阶,她与皇兄紧紧跟随……
再回神,他已执她之手,引她下轿,行夫妻之礼,饮合卺,入洞房。父皇寝殿如今是他卧榻之处,书画已无,只余红绸高烛。他挑开她的盖头,相顾无言,眉间已隔山水万重。
她的袖间,还有一支羽箭。
箭没心脉,无一丝犹疑留恋。他惊,她笑。嫁衣似血,血染嫁衣,“我入牢狱,偿你心上之伤,今我自戕,还你父亲之命。”
他伸手欲挽,她已无形,榻上空留血箭红衣。
“花盈!”他神色狂乱,声嘶力竭,“花盈!”
云书推门而入,拾起血箭藏袖,“花自有开落,非人力能回。”
他浑噩无闻,颤抖着手,拢嫁衣入怀。
“花盈与子川已无相欠。倘若穆氏一族善待百姓,公主双亲兄长之血仇,便算偿还了。”
*盈我衣
又是一度秋。
云书坐在石阶上,翻开一册褶皱书卷,字迹模糊不清。“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他倚着旧时院墙,断断续续地吟。
“她当年有个好故事,只是我还未听完。”他笑。
云书合卷,缓缓道:“阿弥陀佛是观音之师,观音无法表白心意,而且菩萨怎能动心,所以注定是苦涩无果的孽缘。可观音察人间而彻悟,此情可赋予一人,亦可赋予众生。”
“果然是好故事,”他眉眼消瘦悲寂,“只不及她讲得生动。”
云书不言,庵内梵音声声,衬月色慈悲。
“五年后,此日此时此地,我等你来。”
“若月亮落下,你仍不来,我便懂了。”
月生,月落,一日,复一日。
“下次再见,我想……”
我想娶你。
他既开怀,又伤怀,“云书,还有好故事么?”
“有,”云书答,“庵里的桃树结了一只桃子,有天正晒太阳,忽然被人摘下,桃子生气地睁眼一瞧,却见到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尼姑……”
云书讲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故事,他听得微笑。仍倚着院墙一动未动,似是要站成一尊雕塑,永远地去等待,等一个不在人世的人如约而至。
谁家清歌传来,悠悠渺渺,他凝神细听: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落花盈我衣。”他喃喃。
“皇兄!”一锦袍公子匆匆闯入,云书隐了身形,只听那公子又急又怒:“明日便出军北疆,你却失踪数日,满朝文武,各路府衙都疯了,是谁掩护你出宫到此?我要……”
“孤不过赴一个旧日之约,不留神等得久了。”他笑,“走罢。”
北疆阴云密布,风狂雪寒。敌军败退,他率部将十人生擒其首领,云书亦跟随其中。押解回营之途,忽闻胡笳悲音,他驻马出神,敌军首领瞬间挣脱左右。
凛凛刀光下,映着他无波面容。
千钧一发,云书袖中血箭射出。
云书大叫:“公主。”
他踉跄翻下马,拔出那只血箭,喝退左右,逼问云书:“怎么回事?”
云书施咒除去箭上新血,默然片刻道:“我等本为邪物,是以只取人心血。公主含怨自尽之时逢此邪物,身魂俱锁其中,未入轮回,故箭上血色不褪。此番,公主以命驭箭,其身毁,其魂散。”
寒风更急,箭上血色褪去,她安然落于茫茫白雪。他惶然拥她入怀,“花盈,花盈。”
大雪如注,覆他二人满身满头,她盈盈而笑,“子川哥哥,你头发都白了。”想了想,叹息着说:“我一定也老了吧。”
他哽咽,“别走。”
“有山有水之处,有人有情之地,天之涯,海之角,皆要一观。”她的身形渐渐散入漫天风雪,话语轻轻的,如对爱人的呢喃,“冬日游,似水云雪落满头,莫是谁家少年不知愁。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应不识
青衣女子合上书卷,“这便是结局?”
“公主之魂散于山川,而他将皇位让与其弟,与我踏遍人世找寻,可惜生年有限,他死之时,不过集齐十之一二。”
“抱憾离世,可有遗愿?”
云书微笑颔首,起身离去,青衣女子叫住她:“何处去?”
“送信。”
寻常村落,竹篱小舍。丈夫劈柴,妻子纺绩,男孩喂鸡,女孩折枝。忽而有一桃花无风自舞,女孩伸手欲摘,桃花飘飘荡荡,出了院子,飞入学堂,有一小童廊下读书,正读到《左传》之《梦歌》: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
桃花落其怀袖,女孩追至,好奇地问:“琼瑰是什么?是花吗?”
小童抬头一笑,“不,是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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