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月·上(2 / 2)
“穆平洲。”她笑着唤他。
自他登基为帝,再无人直呼他名讳,“穆平洲”三字,似已随着少年往事,消散归无了。此番她这样唤,他神色略有动容,走近几步再问:“你是谁?”
她仍倚着小亭,仰头对他笑,“雨过天晴为霁,云开方见月明。”
他惊问:“霁月?”
“正是。”她缓缓起身,三千青丝伴着一身落花盈盈而舞,美极的容色更显风华绝代,梨树疏影下,她眸色温和带笑,“以你之血为身,以你之泪为魂。”
他欲伸手,却又缩回,只淡淡问:“十数年,你始终在此?”
霁月笑容明媚,“穆平洲,你终于来找我了。”
他又是一怔。
“瓷器从不侍二主。”霁月想了想,比划道:“我不占地方的,只要你案上一角,或者架上一格。”
他似笑非笑,“若随我回去,需你一诺。”
“何须诺言,你予我身魂,我自视你为主。”霁月忍不住莞尔,“终我生年,信你敬你,永不相欺相弃。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他神色未有波澜,略一颔首,“入宫后,在人前只可为瓷,不可为人。”
她依言,身形归原,亭中唯余一只天蓝汝瓷。
他有须臾的恍惚,方拾起她,拂去瓷身三两落花,其上的冰裂纹清晰现出,却多了几分血色,已融入瓷身,拭之不去。
步出宅邸,守着龙辇的内侍忙迎上,瞧见圣上怀中汝瓷,心思一转,笑意满脸道:“臣听闻,昔日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定情信物是一只汝瓷,却总不见,原是在这旧宅中。陛下特意来此,实是情深义重,皇后娘娘见了,定会……”
皇后。
霁月心念一动,不由暗自叹息,原来,他成全了他自己,却未成全孟夕。
他漠然登辇,内侍喝一声“起驾”,仪仗浩浩荡荡起行,入数重宫门,穿数间宫殿,方停至他起居宫院。他的神色愈转阴沉晦暗,高高在上,喜怒不辨,如一方寂冷玉石。
宫人推开殿门,他脚步微顿,言简意赅道:“皇后。”
宫人会意,跪答道:“皇后抱恙,需卧床修养一月,方才命人传话,望陛下保重龙体,无须探病。”
他点头,步入内室,随手将汝瓷一摆,便开始批阅奏折。霁月闻得殿外蚊声,遂开了神识细听,原是两个贴身的内侍闲聊。
“皇后又病了?”
“可不,三天两头的说病,摆明是不想见陛下。”
“陛下当年强退了孟曹两家婚约,又贬了孟氏一族离京,皇后记恨着呢。”
“这话人前可休提,陛下宠爱皇后十数年,空置后宫,虽贬孟氏,实为保全,皇后谢主隆恩还不及,何来记恨。”
“晚生糊涂,请教公公,贬谪怎为保全?”
“自古后族外戚少有善终,你也不懂?孟氏一族离京闲居,过得比神仙都快活,其中玄机不说自明。”
“原来如此,公公果然是明白人。”
“宫里容不下明白人。”老内侍叹息一声,“打小跟着陛下的人越来越少了,怕明日便是老奴咯。”
“公公何出此言!”年轻内侍慌张发问。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陛下祖父两辈开国,而前朝余孽未平,同战的诸侯亦不服,先皇、先皇后暴病,陛下年少登基,自然是众矢之的。”
年轻内侍听得震惊,“可,可陛下是皇帝啊。”
“先皇既无其父□□之勇,又无其兄高祖之谋,才落得暴病而亡,他不也是皇帝么?”老内侍笑声沙哑,“天下至高,亦是天下至难。众叛亲离之时,这皇宫,便是密不透风的笼。”
霁月收了神识,望向伏案的帝王,偌大宫殿灯烛无数,昏黄光芒下却只有一人的孤影。她忽然懂得了何为“人事已非”,昔日明朗柔情的少年,将只是她独自的旧梦。
*雨霖铃
天已昏黑,风雨欲来。
他自小睡中醒来,望向案上仍堆积的奏折,双眉不由紧锁,忽注意到身上的薄被,有些微的怔仲。
霁月正煮茶,听到动静,回眸笑道:“春寒料峭,虽是小睡,还是要当心受凉,门外宫人皆被我障了耳目,放心吃茶。”
他沉默一瞬,漫不经心问:“你会煮茶?”
“从前你在东宫读书,常偷闲煮茶,我便偷学了。”霁月撑着头回想,“你喜欢味淡香浅的茶,说是如此方可长久铭心。”
晦暗殿室,朦胧烛光,唯有一抹天蓝亮色,突兀却温柔。他端详许久,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定。
转眼便是夜半,风雨大作,星月无光,檐铃音骤,寒意侵窗。他批完奏折,起身推窗,眸色沉沉地望着漆黑乱雨,看不出情绪。冷寂宫殿中,他缓缓开口:“霁月。”
霁月倒了杯热茶放至他手心,与他并肩而立,“怎么?”
“为何伴我?”
“为报恩。”
他不言良久,方问:“以何为证?”
霁月思索一番,取下自己的月牙耳坠,将两枚月牙拼为一轮满月,恰是指环大小,“只要霁月不灭,穆平洲不忘,此环便长存,则霁月永在平洲左右。”
他接过,戴于左手拇指,仔细摩挲着,神情隐于夜色,不知悲喜。霁月笑道:“从前你练箭,手指常被弓弦磨伤,先皇赠你一枚白玉扳指,你嫌小气,便不肯戴。”
他转头望她,“这样琐碎小事,你也记得。”
“还有许多呢。”她忆起往昔,忍俊不禁,“平洲,你少时何其有趣。”说罢又觉不妥,此言似有贬今之意,正欲说些补救,他却全不在意,眉目少见的柔和,仿佛自问:“少年穆平洲,也算得翩翩公子罢?”
寒风陡盛,他轻咳几声,霁月忙寻了披风为他系上,他笑意苍凉如讽,“中年穆平洲,不过一个无才治天下的皇帝。”
她皱了皱眉,“此非你之过。一个人的肩膀,如何承得起千里江山,万民悲欢?”
夜雨霖铃,落花覆径。有急切的脚步和女子的清叱,“让开,本宫要见皇上。”
他淡淡而笑,眸色无谓漠然,“她还是来了。”扬声吩咐内侍:“让皇后进来。”
霁月化了原形,仍是案上一只汝瓷。
孟夕仅着中衣,青丝未挽,匆匆间衣摆俱湿,雨气氤氲的眉目满是怒意,“你要杀他?”
他脸色未变,“正是。”
“为什么?”
他冷冷,“前朝之事,后宫莫问。”
孟夕仰头大笑,仪态失度,“毁我姻缘,贬我家族,杀我良人,你可觉快意?”
他仍执杯望夜雨,似是充耳不闻。孟夕走近,嘲弄道:“什么空置后宫,椒房专宠,穆平洲,你早已无情。”
他转身对着孟夕,眸色如墨。霁月知晓,他在看向心上人时,眼中会浮起星光,而此番,他眼中什么也没有,他不爱孟夕,孟夕一定也明白。
“不错,因为孤只许珠宝名器,未许一生挚爱。”
孟夕点头而笑,忽从袖中取出发簪刺入他心口,茶盏落地而碎,他踉跄倒下,孟夕拔出发簪,神色却转平静,“罪女一无所有,仅剩一命,陛下也拿去罢。”
案前汝瓷骤然泛出寒光,孟夕尚未看清便晕去。霁月扶着他,迭声唤:“平洲,平洲……”
他眸色涣散,了无生意,空茫目光落在身侧杯盏碎片时,却微微一动,伸手欲拢。颤抖着唇,音似呢喃,“霁,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