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欢·上(2 / 2)
他又是不解,“何时定下的?”
她笑意一僵,轻轻闭眸,再睁开时已神色如常,恹恹地道:“我失血过多,疯了。”
他又是好笑又是不安,出门唤来平贵,细说如此,“你说,她是真疯?是假疯?”
平贵眼珠一转,“哪有好端端说疯就疯的人,依奴才看,那是少夫人的下意识呢。”
“下意识?”
“少爷,奴才混嘴说的,您可别恼。”平贵凑近,“怕是少夫人从前喜欢过什么人,神志不清将您认成了那人。”
他皱眉,“无凭无据,胡说八道些什么。”
“奴才在颜府隐约听到些风声,说少夫人自懂事起,便十分关心战事,又偷学了许多功夫,总不是要披挂上战场罢?”平贵说完,谨慎地退了一段距离,“曹将军与少夫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家差点定亲……”
所以她说永远不会中意他,所以她谈及沙场时方有笑意,他心头无名火起,抬脚便踹:“滚!”
平贵早已料到,跃开几步,一溜烟跑了。
他于庭前练剑,她便在一旁凝神细瞧,神色一如既往地惆怅,像是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从前的什么人。他本不解,而今却只觉芒刺在背。一套剑招习完,她如常上前,欲指点几句,他却剑刃一转便朝她而来,她身姿一斜,轻巧闪过,他乘势逼上,而她步履轻盈,意态闲闲,数十招过去,仍好整以暇,俏生生立着,望向他的眸色些许嘲弄。
他大笑,“堂堂丞相千金,却偷学了这样的功夫!”
她诧异,“谁同你说我是偷学?”
“那你一身功夫,从何处得来?”
她转身,“何须向你解释。”
“颜纾!”他怒,“你心里,不曾有我半点位置?”
她顿足,回首而笑,笑容孤俏,“颜府五个女儿,将军无可选择,不得已择一有趣者迎娶,心里又可有纾儿?”见他不答,她反释然,“你我二人,从头至尾,为命所弄。”
“少爷,少爷,”平贵仓皇跑来,他横剑扬眉,“下去!”
平贵跪倒在地,“八百里加急,蛮夷又反了!”
*孤城闭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
黄昏残照,城门渐闭。都城楼上人头攒动,是白发老人,是布衣妇人,是总角孩童。回望间,有地老天荒的悲壮。
副将曹牧也策马向前,“将军,还等吗?”
他垂眸,自嘲一笑,“不等了,出发。”
曹牧也面有忧色,“西域连年进犯,他们耗得起,我们却耗不起。”
“他们找我们容易,我们找他们却难,一入草原大漠,便如滴水入海。”他神情严肃,“出征前,陛下已下了圣谕,踏平西域。”
“连根拔起?”曹牧也一惊,“西域诸国联合来犯,本已敌众我寡,陛下所言,谈何容易?”
他淡淡说:“玉石俱焚。”
曹牧也一愣,望向腰间别的一枚平安结,眼底满是苦涩,“我本贪生怕死,奈何奈何。”
“有牵挂,便贪生,此为常情。蛮夷犯境,鱼肉百姓,男儿殒身不恤,此为大义。”他默默握紧缰绳,“此去,但求尸骨可还乡。”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千帐灯次第熄灭,他却夜不能寐,披衣步沙丘,茫茫东望,山水千重。身后传来脚步,朦胧月色下依稀是名士卒,他沉声道:“明日便上战场,还不速速回去!”
士卒却三两下脱了战袍,一把摘下头盔。衣衫青丝无风自舞,赫然是女子身形,“这话,正该对你说。”
他由惊转怒,“你来做什么!”
她波澜不惊坐在沙丘上,“以我的身手,总不会死在你前头。”
他颓然一笑,坐在她身侧,倾身抱住她,“纾儿,此番出征,恐不能再衣锦还乡了。”
她点头,神情没有一丝起伏,“我知道。”
他面色一僵,“为什么来?”
“何须向你解释。”
他缓缓松开她,起身点头而笑,“好,好。你便这样同你夫君说话,颜纾,你待我无情,连起码的妇德都没有。”
“妇德?”她索性躺卧在沙丘上,“若你有命回去,不妨休了我。”
他冷哼一声,“只怕你求之不得。”转身回营,脚步踩在沙丘之上,深一脚浅一脚,似是醉汉踉跄。而她只淡淡瞧着穹宇孤月,漠漠沙丘银白连片,独她一袭红衣,渺渺望去,如眉间一粒血色朱砂。
首战便异常艰辛,天明点兵,黄昏方归,兵甲悢悢中带着冲天血气,阵亡士卒的尸首被陆续抬回,营中诸人皆疲惫不堪。曹牧也经过将军帐前,见守帐的士卒分外眼熟,多看两眼后惊呼出声:“颜……余夫人?”
她望着营中空地堆满的尸首,“死了多少?”
“还未点清。”曹牧也叹道:“余将军深谙兵法,又久经沙场,此战能以少胜多已是不易。”
颜纾侧头打量曹牧也片刻,“你伤得不轻。”
“都是皮外伤。”曹牧也不甚在意,“不知余将军如何,我看他今晨出征,脸色不太好。”
“他戎马数年,有些入骨旧伤,天冷便觉疼痛,脸色自然不好。”她眉间微蹙,拢了拢身上战甲。
曹牧也被她的动作吸引,“教我说,你这戎装模样,远胜从前绫罗。”顿了顿,惆怅道:“昔年随家父入颜府,初见你时,便是在后园舞剑,小小女童,剑法却那般出神入化,若说无高人指点,我定不信。”
“当日你心血来潮,拜我为师,便誓曰永不过问此事。”
“虽是心血来潮,然随你学剑的那几年,远胜后来无数名家传授。”曹牧也含笑摇头,“只恨你是女儿身,虽想再学,却也不能了。”
“我平生最厌此类朽儒言论。”她拔剑相指,扬眉而笑,“若想学,便来领教。”
曹牧也眸色一亮,转瞬长剑出鞘,“余夫人,指教。”
此时营中或生火做饭,或配药包扎,人人皆忙,暂无人注意将军帐后一场打斗,是以他听得铁器相击之音,转过看时,她与曹牧也来往正酣,剑芒破处如花,身法飘逸如风,蜻蜓点水的姿态,招招取命的招式,透出一种森寒的美感。再看之下,却见曹牧也攻守之间,是与她如出一辙的动作,仿佛是她的影。
长剑如练,堪堪抵在曹牧也胸口,她大笑:“五十招,朝中武将第一人,名不虚传。”
曹牧也收剑一礼,“多年不见,余夫人剑法又精进了。”
他冷笑,自帐下阴影中走出,“余夫人?当年若无我‘横刀夺爱’,只怕如今是曹夫人罢!”
曹牧也见他误会,忙道:“将军,我与令正……”
他喝断曹牧也,“退下!”
曹牧也担忧地朝她一望,她淡笑,“由他去。”
由他去……好一个由他去!他的声音听不出是悲怆是嘲弄,“颜纾,颜纾,你展颜却为旁人。”佝偻着身子,猛地吐出一口血,他笑得冰冷,“我战死沙场,是否正遂了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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