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下(2 / 2)
“……”穆世安抱起她,“孤很忙,没空。”
“忙什么?”
“想你。”
“下次什么时候出去?”
“往后只许你同我一道出行。”穆世安皱眉,“世人皆说皇后容色倾国,孤颇有些醋意。”
“听闻近来官员多有上折,恳请陛下充实后宫,臣妾亦颇有些醋意。”
“等着,孤早晚收拾他们。”
永定十五年,多位官员联名上书,再次提请选秀之事。朝堂之上据理力争,面红耳赤,直言皇后无子,穆世安忍无可忍,怒而拂袖起身,却猛地吐出一口血,脸色青白栽倒在地,左右顿时大乱,慌张将其抬回乾清宫。余欢见状大怒,便要拿犯事官员问罪,众人上前劝阻,却被统统赶出殿外。
余欢守在穆世安榻边,拿起帕子为他擦去血迹,自言自语道:“这下太医该查不出是鸡血了罢?”
穆世安躺着未动,“太医快来了,给孤变个脉象。”
余欢趴在床头笑吟吟地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脉象?”
“一眼便看出有疾,却又查不出的脉象。”
余欢想了半晌,伸手在他脉上施术,“放心。”
太医院判把过脉,颤巍巍不敢言,只反复探查,冷汗层出,惹得穆世安甚是好奇,“结果如何,照实说来。”
太医抖如筛糠,跪地磕头,“臣,臣无能,陛下脉象甚奇,竟像是,是,喜脉……”
“……”穆世安铁青着脸,望向一旁扮作无辜的余欢,“顺便给皇后瞧瞧,看她可有病。”
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老老实实给余欢把脉,不料却抖得更加厉害,“臣,臣无能,皇后脉象,也,也像是喜脉……”
穆世安扶了扶额,“你先退下。”转头瞪着余欢,余欢举手发誓:“我绝没有捉弄太医。”
穆世安翻身坐起,一把抱住她,“小余,我们有孩子了。”
余欢推他,“快躺下,你在装病,被人瞧见就露馅了。”
穆世安打量她一瞬,“小余,你已年过三十,容貌该变一变。”
余欢使了个术法,添上些许细纹,脸部略显松弛黯淡,“如何?像不像?”
穆世安沉吟半晌,“太丑了,还是变回来罢。”
“穆世安!”
*留不住
“丞相瞧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
“史书。”李不换虽已白发满头,仍是精神焕发,“历朝历代,史书皆为无情之笔,偏这一篇,有趣得紧。”
门客笑着应:“还不是咱那皇上和皇后。”
李不换抚过书页,入仕五十三年,当今的皇上与皇后,是他见过的,最为荒唐的帝后,最为贤明的帝后。
皇帝允许皇后朱批奏折已是荒唐,因闲听了宫女几句牢骚便修改宫中规章更是荒唐,朝中重礼教守旧制的官员纷纷辞去,后继者皆为奇才、怪才,言语大胆狂放,想法更是标新立异、闻所未闻。却正是这样一个荒唐朝堂,开创了如今的“永定盛世”。
皇后余氏,不顾闺阁体统,五十三年间出宫四十次,或治水患,或救饥荒,所过之处万民臣服,亲近难舍。后来皇后索性带上二子一女同行历练,在民间如日中天的声望口碑,甚至高过皇帝。
至于帝后情深,更是朝堂坊间皆爱的闲谈。永定十五年,官员联名上书恳请选秀,皇帝怒气攻心,病了整整一月,自此无人敢提选秀。永定四十七年,皇帝惹恼了皇后,竟被罚在乾清宫外站了一晚,次日有臣子冒死进言,陈说皇后年事已高,不宜生育,应充实后宫之语,皇帝听罢大怒曰:“孤的皇后,永远十五岁!”
李不换忍不住笑,这对荒唐帝后,是日月之芒,是山河脊梁,天下虽广,却不过是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局。二人举案齐眉,更是天作之合,李不换实在想不出第三人可介入其中。
外头小厮飞报:“皇上病重,急召丞相入宫!”
年老的帝王安然躺在榻上,长子穆君山、次子穆君水、小女穆君心均陪伴在侧,李不换缓缓下跪,“陛下。”
“君山,自此往后,丞相之言,便是孤之言。”
穆君山点头,“儿子知道,爹放心。”
帝后与其子怡然相处,一处生养如寻常家庭,是以上下和睦亲密,从无“父皇”“儿臣”之类敬语。李不换有些鼻酸,“臣定不辱陛下所托,日后尽心辅佐太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穆世安微笑颔首,“你们都出去罢,孤与皇后,单独说些话。”
余欢含着眼泪,“我不听,以后再说。”
“小余,”穆世安抚上她的脸,“太丑了,快变回来。”
余欢被他气笑,“你以为我想变成老太婆的样子?”
“记得初见那晚,你说渺渺浮生,皆任你自由来去,从无拘束,”穆世安笑意温和,“可这五十多年,无论你去到多远,总会回到我身边。”
余欢趴在他身边,“天下再大,大不过一个穆世安。”
“我们还有一个赌局,未分胜负。”
天下没有永恒的王,山水常在,风月无边,闲者便是主人。百年,千年,万年,我们这些不死之身,才是天下真正的王。
是么,不如姑娘与我再比一局?
余欢不满,“你明知我认输,偏要我说出来。”
穆世安双目渐渐阖起,“如此一生,才算圆满。”
“世安,”余欢握住他的手,“无论你去哪里,都不能忘了我,赶紧默念我的名字一百遍,趁还来得及……”
语未罢,已无人应。
唯有床前一截天涯木,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山水长
永定五十三年立春,帝崩,享年七十三岁。长子穆君山继位,议定谥号曰武,皇后余氏自请离宫,愿尽残生为先帝守灵。
十年间,余欢又走过许多城池。
先帝与先皇后的故事仍在王土各处流传,坊间茶楼说书之人捧的不再是戏折,而是史册,“武帝皇后余氏,与帝同居乾清宫,起卧相伴,朝夕与共,如寻常夫妻,帝甚爱之,终生不置后宫。”
堂下众人七嘴八舌,有说当年帝后同巡时的恩爱,有说当年皇后治水时的风华,有说当年皇帝朝堂上的新政,余欢身处熙攘盛世,却恍惚地想起当年他执笔写史册的模样。
每年清明,踏青的百姓纷纷而来,在武帝陵前放一枝春木,尚小的孩童问老人:“武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白发的老人笑答:“武帝是咱们的皇帝,先皇后是咱们的皇后。”
咱们的……
白发老人望着角落处淡淡而笑的少女,忽觉得那张脸,像极了先皇后年轻的模样。孩童仍拽着老人的衣角,“那先皇后呢?武帝那么喜欢她,一定很漂亮吧?”
老人回过神,眼角已有泪意,“先皇后……无论过去多少年,永远是倾国的美人啊。”
笔走春秋,余欢仍在帝陵徘徊。
□□穆怀明,随葬品只有前朝末代君主丹青数卷。
高祖穆清寰,在位十载,年号长安,后弃帝位归山水,陵下唯有其衣冠。
昭帝穆清宇,在位二十五载,年号承明,碑铭无字。
文帝穆平洲,在位二十一载,年号至宁,棺椁中唯有一瓷,陵前遍植白梨。
武帝穆世安,在位五十三载,年号永定,墓下仅有本朝史书一卷。
武帝陵前不知是谁放了一面鸣冤鼓,余欢蓦然想起二人在京兆府的初见,忍不住拿起鼓槌轻敲,却听见几步开外一个声音道:“小娘子在此击鼓,不知有何冤屈?”
余欢猛地抬头,以她的修为竟毫无察觉,来者非仙即妖。
眼前公子一如初见,披衣执卷淡淡而立,长目斜挑,唇角微弯,手中史册正翻到《武帝本纪》,页间夹着一截天涯木,书上横七竖八写着“余欢”二字,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遍。
余欢红着眼道:“大人,我要告武帝穆世安始乱终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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