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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兮·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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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夕坐在榻边,曹牧也望着庭院,良久静默。

孟夕道:“我记得,从前你的院中并不种红梅。”

“它们曾是我的聘礼。”

“后来呢?”孟夕微笑,却已是泪眼盈盈,“送出去了么?”

“没有。”曹牧也咳嗽几声,却也微笑起来,“我在等她嫁给我,以后她想要多少红梅,我都可以折给她。”

“这算哪门子的聘礼,”孟夕笑语轻不可闻,“你这呆子。”

语罢无人应,孟夕望着庭中红梅,潸然泪下。

*复来归

是夜大雪,烈风摇窗。

止水悠悠然推开门,见孟夕一人坐在榻边发怔,不由笑道:“我还以为你来了,他会清醒得久些,原来人到底是争不过命数。”

孟夕的声音空空落落,“为什么叫我来?”

“我不知道,也许你们称之为‘纠缠’,称之为‘妄念’,”止水拾起窗边的酒壶,壶身冰凉一片,“可我所照见的却是,他想见你,你想见他,与其都活在梦里,不如一起醒来。”

榻上,曹牧也下意识一颤,气息转为粗重,喉间发出奇异的响动,孟夕神色仓皇,“他怎么了?”

止水熟练地端过水盆,拿了几条帕子,拨开榻边的孟夕,“劳驾,让一让。”

扶起曹牧也,止水在他背部拍了几下,曹牧也终于呕出血来,孟夕望着眼前大片的暗色血迹,只觉摇摇欲坠,站立不稳,似是某种扎根于生命的东西被连根拔起,撕心裂肺的疼。

“吐出来就好了,方才只是被呛住而已。”止水用帕子擦去曹牧也唇边血迹,忙里不忘向孟夕解释几句,“夜里经常是这样。”

孟夕却见曹牧也仍是冷汗迭出,“可他……”

止水端着盆朝外走去,“暂时无性命之危,但是还要疼一阵子。”

曹牧也费力地咳嗽着,喘息一声重于一声,全身因冷战与疼痛止不住地颤抖。孟夕扶起他,轻轻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曹牧也似想说话,却只能剧烈地喘息,间或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孟……”

晨光熹微,风雪初停。

彻夜大雪,将昨日孟夕的足迹重又覆盖,庭院重归茫茫一片,如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孟夕……”

孟夕仍坐在榻边,闻言抬头而笑,“怎么了?”

“回去吧。”

孟夕望着曹牧也,“从那一夜起,你对我说的,统统都是谎言。”

曹牧也不语。

“你预感到曹家的衰落,所以才不让我嫁给你对不对?我爹碰见的那个人,不是你,是止水,对不对?你们所有人,都以为能将我蒙在鼓里,对不对?曹牧也,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从前,你为我折梅,我开始盼望你娶我,后来,你远征西域,我便盼望你归来,如今,你退隐朝堂,我只有盼望你平安。”孟夕捂住双眼,却掩不住带着哭腔的嗓音,“可是,我的心上人,他快死了。”

曹牧也努力抬起手,颤抖着抚上她的发顶,“别哭了。”

“曹牧也,我求求你,让我陪着你。”

曹牧也取出枕下的平安结与合婚庚帖,笑意温和,“你一直都陪着我。”

孟夕望着陈旧的庚帖与绳结,一面哭,一面笑,良久,方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打开,赫然是另一张珍藏多年的合婚庚帖。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长相思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夜雪初霁,红梅晶莹,远望如红妆,近观如碎玉。庭中二人,一坐一站,清瘦凌霜的风华如出一辙,映衬着荒芜已久的宅院,蓦然有了人间的烟火气息。

孟夕执着一串冰糖葫芦,颇有些哭笑不得,“止水近日越发奇怪了,送的全是小孩子玩意儿。”

“替你做皇后已是辛苦,便不要苛责了罢。”曹牧也含笑凝视,“止水最擅读心,定是瞧了你的心思去。”

“我想的哪里是冰糖葫芦……”孟夕说到一半却忽然住口,脸上浮出红梅疏影的色彩。

“我想的倒是冰糖葫芦。”曹牧也眨了眨眼,“请问美丽善良的孟夕,愿意分我一个冰糖葫芦吗?”

回忆刹那间涌上心头,只是眼前人早已不是昔日少年,如今已吞咽不下任何东西,唯有靠些汤水度日。孟夕别过脸去,“想都别想。”

曹牧也仍是望着她笑,“就一个。”

孟夕的手有些颤抖,缓缓掰下一枚递给他,“就一个。”

曹牧也咀嚼良久,笑道:“好吃,甜的。”

孟夕背过身。

曹牧也抬眸,梅树疏影映入眼中,如一封陈年婚书。“你额前那朵梅花开得甚好,连枝折下来插瓶如何?”

孟夕略一抬手,扭头问:“这一枝吗?”

曹牧也笑吟吟地看着她,说着旧岁里她曾说过的话语,竟是分毫不差,“不是,还要再往上,上面那个。”

孟夕重又看向红梅,攀上高处的花枝,却许久也未动手折下,只见她的背影微微耸动,连带着花枝上的盈雪纷纷而落。

又是一年春,庭雪消融,万物生长。

曹牧也执笔的手已然不稳,神情却极是郑重,一笔一画,于孟夕额前绘下一只红梅,待到妆成,已是冷汗尽出,喘息良久方定。

孟夕正欲为其拭汗,忽闻府中喧哗起来,几个官兵已推门入院,显然是来者不善,曹牧也笑了笑,“终是来了。”

孟夕变色起身,“他们做什么?”

“是陛下,”曹牧也笑意不变,“陛下对曹家动手了。”

孟夕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突然出现的止水敲晕,“我在宫里听到消息,皇后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曹牧也释然,“还是你懂我。”

止水颔首,带着孟夕欲走,曹牧也却忽然出声:“等等。”

止水停步。

曹牧也细细端详着孟夕眉间红妆,自嘲一笑,“走罢。”

止水使个障眼法遁去,曹牧也淡然望着庭中奔来的官兵,去岁孟夕为他堆的雪人已消融殆尽,在官兵的践踏下,迅速化为一团污泥。

曹家势大,又牵扯众多,案子从初春审至清明,方才定罪,成年男丁或问斩或流放,家眷没入官奴,有曹家前车之鉴,朝野之风顿时为之一肃。

皇后孟氏,闻听曹氏父子问斩,夜闯皇帝寝宫,意图行刺,然而谋逆未遂,便于曹氏父子问斩当日,锦衣盛装,一杯毒酒弃了人世。

皇后安卧榻上,唇角带笑,仿佛入梦,眉间一朵红梅,映着苍白面容,鲜艳欲滴。此后世间无数花开花落,再不与她相关,唯此花永驻心上,朝夕不败。

*忽还乡

人争不过命数,万物都争不过命数。

数月前,曹牧也被锁拿下狱,甚至为父顶替了若干罪名,似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止水却明白看见,他于人世的无尽眷恋。

孟夕给予他的无尽眷恋,在一生将尽之时,止水不知是好事,是坏事,而自己恰是这始作俑者。

所以止水于问斩当日,敲晕了曹牧也,自己替他上了刑场,诚然,砍头于妖而言,不过是个瞒天过海的术法。因顾及曹牧也的身体,止水成日守在狱中,寸步不离,可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孟夕。

曹牧也醒来之时,宫中恰传来皇后崩逝的消息。

至宁十八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止水推着曹牧也来到皇后陵前,陵前种了几株皇后生前最爱的红梅,漫天大雪中,已依依怒放。墓碑高伫,上书“孝庄仁宣诚宪恭……”,止水看得眼花。

孤冢明月,冷寂碑石,曹牧也一眼望去,只见“孟夕”二字,熟悉得刺目。行将就木的身躯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僵卧在轮椅中,只剩下清泪两行,相思满怀。

止水缓缓开口道:“多年前,我照见你的心,知你不愿娶孟夕,便索性将你的婚事搅黄,因为我认为人生在世,必当从心而活,方才不负此生,可我不曾料到,人的言语会说谎,心也会说谎。”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究竟是谁在梦中,谁在醒来?”

止水取出曹牧也怀中的两份合婚庚帖,小心放至他掌中,悄然退去。

长安白雪落地成泪,陵前红梅迎风泣血,曹牧也身上白衣,掌中红笺。天地皆沉默,万物皆苍白,唯剩几处或陈旧或鲜艳的红,陪伴着此地长眠的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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