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1 / 2)
夜色如墨,将远方浮动的火把吞噬包裹,只留下一轮皎月藏于重重白莲深处。
穿林而过的急促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马背之上,有喘息声如岩壁边的浪潮阵阵涌来。
借着隐于云端的月色,可隐约看见那马上有两个人。
在前方掌握缰绳的是个少年,未及加冠,身量看起来灵巧纤细。伏在他身后的则是一名成年男性,他许是受了重伤,或者是已经病入膏肓,再不济则是身中奇毒。惊破夜幕的喘息之声便是自这人口中传出的。
听到了身后带着细微呻吟声的喘息,纪思远挽着缰绳的手明显一紧,回头朝身后之人喊道:“侯爷,再坚持一会儿,过了这片林子,便是渡口,我已提前备好渔舟,他们追不上来了。”
被称为侯爷的男人想要开口,但比话音还要提早从喉间吐出的,是一滩带着浓重腥气的黑血。
纪思远肩头一热,颤着手摸向自己的右肩,然后将手置于自己目光可及之处,蓦得一惊,沾染在指尖上的血液竟比这夜色还要深了三分。
他颤抖着收回手,急急地勒紧缰绳将马匹停下,确认了已经将追兵甩开后,才把身后的人小心翼翼地扶下了马,让他依靠着树的支撑坐起。
挡着月色的云朵渐渐散去,树下的人面容也变得清晰。
一对不浓不浅柳叶细眉,一双狭长上挑的凤目,两片薄唇,当真是个英朗清隽的美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半月前被牵扯进江南王谋逆案的定国侯周疏。
定国侯府世代忠烈,其先祖周岳在大齐开国时曾立下汗马功劳,也因此登坛拜将,给后人留了荫封。到如今的周疏,也不过只有三代。
周家虽是马上得的功名,但周疏为人清高冷峻,天生不喜舞刀弄枪,较之武艺,更通文墨,十几岁瞒着家人参加科考,没想到竟一举高中,自此便是把周家世代莽汉的名声洗了个干干净净。
永安六年,新科探花郎周清离白马踏花枝,扰了半城闺阁女,惊了满街世家儿,最终采得一株怒放的雪塔山茶,献予了当今太子。
太子接过后,看了看花,又看了看眼前人,片刻后笑着将花抛于水中,道:“卿胜山茶百倍,孤得卿,足矣。”
雪白的山茶花瓣在湖面点出淡淡涟漪,像极了探花郎唇角处的一双梨涡。
直至如今,汴梁城内百姓提起此番,仍作为美谈。
只是,这故事中的周探花此刻衣衫未整,似三月柳叶般的细眉从中拧起,眉下的一双凤眸也失了往日光彩,朱砂似的薄唇上仍残余着尚未干透的血迹。
他腹部高隆,双腿屈起,靠在树边,声音虚弱无力:“我走不了了……在你劫狱之前,圣上命人给我送了一壶鹤顶红……半壶灌了下去。”
纪思远的目光在周疏的腰腹间停留,半晌后方才开口:“可是,这孩子是……是……”长于深宫,纪思远深知皇家凉薄,却不想龙椅上的那位竟心狠至此……狠到连自己的亲孙子也不愿放过。
周疏强忍着腹中的剧痛,冷笑起来,说:“正因为这个孩子是景平的,所以他才更不敢留。”
见纪思远不解,周疏解释道:“定国侯一脉到底是异姓,且手握兵权。到我这一代,主动弃武习文,虽已无了实权,但我父麾下将领却仍是在的,故而皇帝一直想动周家。如今我又已有身孕,他怕我生下皇家血脉,拥兵自立,所以故意将景平派去赈灾,借机除掉后患……哈哈哈哈,亲孙儿,他以后会有很多孙子,景平也会有很多儿子……”话音未落,竟又呕出一口血来。
纪思远虽武艺高强,但到底也还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见到周疏一直吐血,急得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只来回说着“侯爷,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这车轱辘似的几句话。
这些话不光周疏不信,连纪思远自己都不信。皇帝给周疏灌下的可是鹤顶红,除非是遇到可以起死回生的神仙,否则就算华佗和孙思邈同时在世,两方联手也无能为力。
周疏一只手扶着因为今夜的折腾在阵阵发硬的肚子,另一只手则握上了纪思远还沾着血的指尖,说道:“你把我的肚子剖开吧,把孩子取出来。本来这个月就要临盆了,它现在已经能活。再耽搁下去,等毒性蔓延,我和孩儿都活不成了。”
纪思远看着周疏高耸的肚腹,眼神中的惊慌失措已经难以掩盖:“不,不行。侯爷,我不能,你会没命的。”
“我本来就快死了!”周疏不知哪来的力气,朝纪思远吼道。
纪思远吓懵了,呆呆地看着周疏,只喃喃地重复着:“不,不行。”
周疏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柔声朝纪思远问道:“你喜欢景平的吧?”
被人戳穿了心事,纪思远一张猛地红了起来。
“你今日放弃了仪鸾司的前程,冒死救我,不就是因为我腹中有景平的孩子?”说着,周疏牵着纪思远的手,放在自己正在发硬的肚子上,“这可是景平的孩子,你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它跟我一起死?”
“可是……”纪思远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了出来,“你是殿下心尖上的人,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殿下会伤心的。”
纪思远劫天牢的目的是两个都想保,带着大人和孩子出去躲上几年,等太子登基,终归是能重新回到京城的。
可他却从没想过,自己今夜只能救下一个。
周疏知道了纪思远的顾虑,像兄长一样轻轻拢了拢纪思远扎在脑后的马尾,笑着说:“可是小远,你无能为力,无论如何我今天都是会死的。能救下一个是一个,景平不会怪你的。”随后他艰难地朝纪思远的身边移了两下,把别在纪思远腰间的绣春刀拔了出来,递到了少年人的手中。
纪思远接过绣春刀,颤颤巍巍地移到周疏的腹部。习武十几年,他的手从来没有如此得不稳过。
“没关系的,景平只会谢你……”说罢,周疏紧咬下唇,看着绣春刀在自己的腹部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线。
一声婴儿的啼哭出现在树林的尽头。
纪思远抱着浑身裹满血水的孩子,撕了块布将他包裹起来,放到了周疏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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