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还(1 / 2)
建邺的三月,正是春风有些和煦的时候,阴雨尽管时时缠绵,但是比起北方还有的一丝寒冷,江南胜地还是早早地在软泥中还了阳。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霸占了建邺的街旁壁角,整个皇城也随之欣欣然起来。
玄黄宫坐落在建邺最中心的位置,高挑的飞檐上端坐着的骑凤仙人无不告诉着住在城外的人们,宫墙里的世界是个多么威严不可测的所在。城中的懿仙楼是整个建邺中最高的建筑了,站在懿仙楼上可以俯瞰到整个建邺,虽然森森宫禁让站在这里的人终究看不清墙外的样子,但是每一个正在或是曾经站在这里的人都不免伸长了脖子,想着一睹宫外的世界。而穿梭在宫墙外的又不免借着刺眼的朝阳望着懿仙楼的尖顶思索着什么。
虽说三月里的天气已经开始温暖,但是春雨也经常会不期而至。雨水冲刷着建邺的每一寸土地,懿仙楼顶的滴水瓦下一排那雨坑又一次被填满。向晚时分,骤雨初霁,洛云殿内安静得只能听见雨水划过瓦当的声音,大殿深处不时传来纸张轻轻翻过的声音。许久,这里才传出说话的声音。
“万洪,赵国公府的事都处理妥了?”
“是,赵国公与其三子问斩,府中女眷发配散关,其余家佣全部打入掖庭。”
“蕴彰这次做的不错。朕要重赏。”
老太监深邃的一笑,又似漫不经心地道:“盈王殿下不愧在皇子中是最出众的。”
“你能看出来什么?”皇帝挥了挥衣袖,“赵国公是蕴臻的心腹,蕴彰能不用十二分精神拔出?”
“这?老奴眼拙,不过依老奴看啊,但凡是对陛下您有威胁的人,都留不得。”
陈帝没有言语,整个大殿又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半晌后,陈帝拿起案上的一本折子道:“这次若不是赵国公,朕还真不知道朕的贤侄竟能这般阴魂不散。龙庭卫这次除掉赵国公府做的不错,让他们继续查,务必在朝臣们心中拔掉荆鋆祺的影子。尤其是和众皇子走得近的朝臣,惠冲朝旧臣要慎用,别混进来一个两个不死心的余孽,让朕的后院先起了火。”
“是。”万洪应道。
“还有,晚些时候你替朕去了缘殿给他上一炷香,告诉他快去投胎,别再扰朕安眠了。”
言罢,陈帝二人向后殿走去。随后达达的脚步声便消失在宫墙幽长的回廊尽头,皇城的深邃总是从这个时候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相比起宫墙里的阴森和威严,墙外的世界俨然活泛了许多。蟾桂坊是离宫城最近的地方,这里是成年离宫皇子们的居所,从太宗朝起这里就是除了玄黄宫最莫测的地方。经历了惠冲帝元启十年的那场血洗之后,这里依旧是片威严地界。虽远不及碧落坊热闹,但这里的车水马龙是十条碧落坊都不能比拟的。每天只有碧落坊渐渐热闹起来了,蟾桂坊才渐渐恢复了它本应有的安静。
虽说字面上看蟾桂坊颇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但是一直以来,能进到这里做事,却也是离一步登天最近的路了。如今陈帝的四个成年皇子都住在这片坊区,只看各府门前的车马,就知道最热闹也是最森严的便是盈王府了。
盈王荆蕴彰乃是当今何皇后的独子,虽说不是长子,但是嫡子的身份确是身为长子的缙王荆蕴臻所远不能比的。盈王自幼长在宬州,尤其是在何皇后的次子夭折后,陈帝一直将蕴彰视为太子来教育的:还在宬州之时,就招选宬州的名儒做文师傅,更是从北周找到了已经隐士多年的兵家大成白修教其兵马之策。在朝臣心中,蕴彰已经是不需要宝印的太子了。但是在这位盈王心中,一纸昭告才是尘埃落定,少了“太子”这个头衔,从一品亲王又如何?都是亲王,自己和那位懦弱无能的皇长兄是没太大差距的。于是他结交朝野上下,为的是有一天万一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终于“想起”立储一事时,自己就是不容置喙的太子唯一人选。尽管朝局纠结复杂,但能够让盈王稍觉轻松的是,他头上现在只悬着缙王这一把并不能称之为利剑的“菜刀”,而其他两位成年皇弟更是不足为患的。四皇子怀王荆蕴谦早些年一直被惠冲朝沈太皇太后扣押在建邺为质,宬顺年后便一直借着身体不好在府中修养,深居简出的连陈帝都很少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加之怀王生母许贵妃当年随儿子一同被送往京中为质,未到宬顺年就已经病逝了,陈帝虽说曾经最宠爱许贵妃,奈何沈太后强势,时为宬王的陈帝也不得不忍痛将他们母子送走,可是久而久之宬王府的女人越来越多,陈帝即便还记得许贵妃和这个他曾从出生就寄予厚望的儿子,可是再多的温情和承诺也都不得不随着分别和时间而冲淡到几乎忘却,秋夕宫变后父子相见,陈帝竟然认不出他来。而六皇子襄王荆蕴辞堪称盈王的拥趸,不仅仅是因为襄王生母宁氏位分低微早亡自幼养于何皇后处,更是因为这位王爷有着和盈王一样的爱好——望朔之日从宫里出来后总不免去碧落坊一游。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也都明白将来的天下会是谁的。朝臣们也不免拥戴着盈王、逢迎着襄王、恭迎着缙王并且忘了怀王。
这一次,赵国公的案子,算是盈王主动对缙王出击了。原因很简单,就是缙王在正月十五宫中灯会的时候博了彩头,让盈王瞬间觉得自己才学不比缙王。荆蕴彰便向御林军放出话说缙王心腹赵国公勾结惠冲朝余党,在朝不轨。赵国公是惠冲朝太尉,但是一直以来也是谨言慎行的,只是一个不小心让盈王府安插在府中的眼线发现了当年惠冲帝赐给他的一个银鼠毛软垫。加之盈王府那边一早就透出来的消息,赵国公府不久就沦为了是非之地。荆蕴彰似乎是很懂陈帝的心思,顺理成章的接过了查办赵国公的担子——当然是能挖多深挖多深,因为不管挖多深,刀刀都是荆蕴臻的心头肉。
但是荆蕴彰并没有高兴起来,赵国公府的案子就算是完结了,陈帝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赏了一大堆黄金宝物,对于自己身后的从一品朝服,似乎是没有动过一点心思。荆蕴彰看着自己厅堂里那有些暗淡的朝珠,不由得有些担忧,再差一纸诏书,自己就可以做太子了,而父皇为什么就这么吝啬那张丝绢呢?
盈王看着刑部呈上来的赵国公案结案报告,脸上始终露不出半点开心;平日一向不涉朝政的赵国公居然宁可担下“心怀惠冲朝”的罪名也不肯归顺于自己。眼下朝中公爵和侯爵世家中宬顺年后新封的不到半数,而剩下大半的惠冲旧臣也大多告老,他们子孙承袭了爵位以后也都只在朝中挂着虚职。可即便如此,他们中也没有一人归顺于盈王,明里暗里都是。盈王之所以这次使足了力气除掉赵国公,只是因为赵国公投靠了缙王——那个胸无大志且庸碌的缙王。
“为什么连他都可以……是本王做得不够好吗?”盈王的声音透着颓丧,更透着无力。坐在他身边的任朴增是从宬州就跟着他的师爷,这些年来帮着盈王在朝中揽权出了不少主意,盈王也自然而然地敬称他一声“任老”,显然任老对于眼下盈王的困惑是有了答案的。
“不是王爷做得不够好,是您做得太好了。”任朴增看着盈王有些疑惑的眼神说道,“赵国公作为惠冲旧臣曾任太尉之职,如今即便赋闲,在一众旧臣中也是颇有威望的。可是殿下您如今在朝中已经无人能比,身边贤臣无数,自然是不差赵国公一个的。可是赵国公不甘于赋闲,他觉得归顺了您,您也不一定会器重赵氏一门,不如投靠缙王,到时候凭他在旧臣中的号召力,一同附庸了缙王,到时候搞不好还真容易在朝堂上结成气候啊。”
盈王显然对任朴增的答复感到有些焦躁:“你说的本王何尝不知,可是本王该怎么办!”
任朴增捋了捋胡须,盈王每每看到任朴增捋顺胡须,便知他一定计上心头了,便也不再打扰,片刻后任朴增开口说道:“想要让前朝老臣们归顺于殿下,在于解他们的心疑。这种事是需要有人从中交通的,而这个人绝不应是殿下您。而且此事关键不在于殿下铲除缙王的几个人,而是在于争取怀王一人。”
“怀王?”盈王听后不禁有些讶异,跟着不免干笑几声,可是干笑过后他却陷入了沉默。任朴增说得没错,怀王大概是朝中众多皇子中与惠冲朝旧臣接触最多的了。尽管他也鲜少出现在朝堂上,但是凭他当年在惠冲朝为质多年,与许多旧臣之间还是有着盈王求之不得的故交的。
盈王想了许久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本王何尝不知道他和那些旧臣们之间多少有些故交,可是……本王与怀王,你知道的。”
“殿下可以暗示皇后娘娘,让娘娘多给怀王些点拨啊。”
听到任朴增提起皇后,盈王眉毛上的疙瘩拧得更大了:“快别提母后了,她在宫里挤兑老四的还少吗?每次众皇子望朔日进宫请安,只要怀王去,她就少不了话里话外的挖苦他,当众给他难堪,本王坐在一旁有时候都听不下去,若是母后出面,只怕会适得其反,老四又怎能心甘情愿相帮?不成的。”
任朴增耐心劝说道:“怀王的身子那是满朝文武眼看着的不好,而且怀王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那身子骨压根撑不起来什么大事,所以这些年来一直都默默无闻的。但是怀王默默无闻可以,殿下您就不能任由他这么消沉着,毕竟怀王和老大人们是有些故交的,最重要的是老臣听说魏老先生的学生这几日正在往建邺来,投在了怀王门下。到时候殿下有了那士子在手,何愁不能借了魏老大人的东风呢?”
“蕴谦修养多年,与本王中间还梗着那件事,他怎么肯?”盈王忽然有些后悔于昔年的冲动。
“虽然都是亲王,可怀王不比缙王。缙王身后还有个北周朝廷撑腰。而怀王朝廷上没有重臣撑腰,后宫中没有母妃支持,闲暇时又不见出府走动,他在朝中可谓是形影相吊了。若是殿下此时能放下身段,趁着怀王这些日子重病,对昔年之事表露些忏悔之意,再给怀王一些关怀。怀王是个聪明人,当年他愤而谢客,如今他早就看清了风向,绝不会再对殿下有任何顶撞。到时候都不用殿下您多表示,有这雪中送炭的温暖,怀王自然知道该如何做了。与其在朝堂之外无依无靠,何不帮殿下您锦上添花,日后也好给自己留条路呢。”
“妙啊!”盈王听了任朴增的话连连称赞,他脸上的阴翳也一扫而光。
在盈王府不远处的缙王府,缙王夫妇正在悄悄为赵国公进行超度,缙王本来就是一个性格宽仁的,如今赵国公府上下遭此横祸,自己却有心无力。缙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借着清冷的月光,他又一次觉得生在王室真的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而让他第一次有这种感慨的,还是十年前。当时还是怀郡王的荆蕴谦在宫变中受伤,命悬一线的时候,宫中都在忙着贺喜宬王登基,那时的荆蕴臻头一次感觉到了皇权面前亲情的单薄。而这一次荆蕴彰的“出色”表现,却突然让荆蕴臻有些怕自己的这个弟弟了。想到宫中的母妃,看到身边的王妃和一双儿女,他有些凄凉。
整个蟾桂坊在月光的笼罩下静悄悄的,安静得让每一个人都忘记了呐喊。
五日后,盈王在府中举办生辰宴会,几乎朝中露得脸的官员都备上了厚礼登门拜访。盈王从宫中领尚归来喜不自胜,不仅仅是因为赵国公的事情,更是因为陈帝将虎贲军调度权赏给了自己。从宫中回来的时候,盈王看见王府正门前排的队几乎都要撞到不远处怀王府的大门上了,他不禁眉头一皱,悄声叫下人去遣了那些前来送礼的人,而自己的车轿却悄悄停在了街角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
门前排队的人见盈王府的人前来致谢,也明白了其中的意图。大家纷纷裹藏好自己飘垂的袖袋散去,场面一度有些混乱。盈王见状不免嗤笑,嘴里嘟囔了一句:“市侩。”说罢甩下车窗幔,吩咐着从西角门回府。谁料他回府后还未更衣,门房便来通报客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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