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转(1 / 2)
半个月后,已是盛暑时节。周蓟深的贪腐案基本已经告一段落,本来以周蓟深之罪足以问斩,但是正巧赶上沈太后寿辰,给周蓟深定罪的事就被搁置了。
依沈太后的意思,寿辰虽然是大事,但还是不必太过铺张,因而寿典只在懿仙楼上从简举行了。一来懿仙楼高,可以在高处吹风驱散暑热;二来这里是沈太后第一次见到先皇的地方。懿仙楼上也算宽敞,后宫妃以上位份的和皇子公主们近三十人装进去,也并不觉得拥挤。
但是礼制归礼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陈帝奉迎着沈太后这位嫡母不过是卖天下人一个“孝道”的名声,曾经的母子情深又如何?沈太后和陈帝之间的芥蒂是不言自明的。寿典虽然按照礼部的仪程进行的,但是还是匆忙结束了。各宫妃嫔和皇子公主们献给沈太后的寿礼也悉数装箱入库,沈太后竟无一翻看。
其实荆蕴彰还是很喜欢这种形式的典仪的,这种被所有人众星捧月的感觉,他这个从一品亲王也是喜闻乐见的。况且周蓟深的案子最终也离不了以贪腐定案了,量他周蓟深也不敢攀咬到自己,只要现在荆蕴谦交由刑部把周蓟深案的结案呈文写好了,这件事就是虚惊一场。虽然他不太确定他的那位怀王弟到底会不会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但是他敢肯定的是周蓟深除非不想活了且也不想家人活才会把荆蕴彰交代给他的事说出去。荆蕴彰明白,周蓟深固然贪恋财权,但是人性终究逃不过生死的责问。
荆蕴彰刚刚回到府中就被宫里赶来的传信太监追上说沈太后在寿宴上着了风寒,忽然病倒了,现传三品以上亲王进宫侍疾。虽然荆蕴彰被这个消息搅扰得很不悦,但是既然是亲王才能进宫侍疾,那他一定要比缙王早入宫,无论什么事他都不能让缙王抢了先机。
荆蕴彰一路快马加鞭赶进宫,却不料荆蕴谦已经等候在璀错宫正殿外了。荆蕴彰自然不快,但是总强过让缙王赶在自己前面强。
“蕴谦,不想今天你的脚力倒是比本王的还要快了。”
“王兄又说笑我了。今日太后寿宴之后我没回府,而是去刑部找耿逐鹤大人了。”
“哦?据我所知,耿大人是周蓟深案的书记官吧?”
荆蕴谦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今天去刑部衙门就是和耿大人核对一下周蓟深的赃物总额。耿大人有意思,谁不知道他是机巧数算的天才?周蓟深府库房估价总额算得他都脑仁疼,还叫我去。他还真以为我这被椽条砸过的脑子能灵光呢。”
“蕴谦,不是为兄说你。凡是尽力而为,没必要为了那么一条老蛀虫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王兄说的是,这盛暑天往刑部那地方一钻,还真是不舒服。”
盈王刚要接着荆蕴谦的话说下去,璀错宫正殿的门忽然开了。看着里面走出来的人,盈王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荆蕴谦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一时间正殿前的空气都要凝固了。
缙王从正殿垂头丧气的走出来,看见杵在庭中的其他两个亲王,一甩袖子走到他们中间。缙王显然忽略了盈王脸上的阴郁,低声说道:“你们多保重。”
“缙王兄这是要去哪儿啊?”盈王的声音从缙王背后传来。
“回府呗,你看这天都阴成这样了,再不走可要挨浇咯!”缙王指着已经乌云密布的天,边说边往外边走。
盈王看见缙王走远,吩咐了荆蕴谦几句就一路小跑进了正殿。荆蕴谦抬头看看天,确实是要下雨了,他走向正殿旁边长廊,那里的美人靠靠起来很舒服,虽然从前沈太后从来不让他靠上去。
江南的夏天就是这样,云彩总像是在天边低垂着,雨则不一定就从那一片云彩的缝隙间落下来。但是无论在哪里,要下雨的时候都要起风,庭院中砖缝间长出的小草在这时都会在风雨中飘摇。荆蕴谦盯着廊下的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株出了神,丝毫没有察觉到盈王已经从身旁的正殿中出来了。
同样的垂头丧气,盈王的颓丧中多了一丝愤愤然的意思。荆蕴谦被盈王的咳嗽声惊回了神,盈王按了按荆蕴谦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荆蕴谦回过头看着盈王疾步走出了璀错宫,虽然他深知沈太后的脾气,但是他终究和沈太后已经有十年没有这样近距离的共处了。虽然“荆蕴谦”不是那个当年惧怕沈太后的少年天子,但是那种对沈太后深入骨髓的敬畏还是让荆蕴谦不经意间在袖口擦了擦手。
按照大陈的礼制,进入太后宫中侍疾的皇子须得跪在卧凤榻的下边,双手侍奉太后饮食和服药。侍疾的时间长短也没有固定的长短,若是太后喜欢哪个皇子,便叫那皇子不用在跪奉,只坐在一旁与自己谈天说话便好,伺候的活计还是交给下人去做。如若太后不喜欢或者说不熟识这个皇子,那这个皇子可能就要跪在璀错宫许久,宪宗朝的孙太后就曾因不喜欢当时宠冠后宫的苏贵妃而迁怒于苏贵妃的儿子荆奉霖,便叫荆奉霖跪在璀错宫一整天,最后荆奉霖离开璀错宫时因为头晕跌倒在阶前,原本精明强干的荆奉霖在醒来后成为了痴呆,苏贵妃恼羞成怒,在宫里对孙太后施了厌胜之术,后被下人举告,也从此不再得宠于宪宗。从那以后,侍疾成为了每一个皇子心中鉴别太后喜恶的砝码。如今荆蕴谦见自己的两个兄长在进出一番正殿后都有些愁云惨淡,心下也知道自己进去以后必然也不好过。
荆蕴谦跟着宫人走到了内室,卧凤榻下摆放着一个缕金线垫子,宫里的人都知道,大凡是用缕金线做面的垫子,里面的芯一定是碎玉的,夏天在缕金线垫子上放一个絮了丝绒的薄垫坐在上面最是凉快,可是如今这样生硬的碎玉芯垫子就这样放在地上,双膝跪上去不出半个时辰,第二天膝盖就疼得走路都费劲。荆蕴谦熟知沈太后的脾气,越是畏畏缩缩反倒会引起她老人家动怒,索性朝服一抖,双膝硬生生跪在上面,碎玉摩擦的细碎声音和膝盖处传来一阵酸麻让荆蕴谦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卧凤榻上的帷幔一直撂着,而此时屋内所有人都听见了屋外已经风雨大作,硕大的雨滴打在屋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乌云密布的天空也让璀错宫里变得更加昏暗,油灯上的火光一直在跳跃着,屋内的所有人都这样静默着,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轻,只能听见屋外风雨大作的声音。
荆蕴谦上一次这样跪在沈太后跟前还是二十年前,那时刚刚登基的他因为在朝廷上受到了显王的嘲讽,回到后殿一怒摔了冠冕说不当皇帝了。沈太后就命他这样跪在璀错宫外一整天,当时郑太后无论如何求情都不行,直到天黑以后沈太后把荆鋆祺叫进了璀错宫,第二天起荆鋆祺就不再怨怒于显王,而是礼让又加。直到八年后亲政,在第一次削藩中就将庸州收回为朝廷直管,显王荆奉勤因勾结苏贵妃谋逆而被赐死。没有人知道那一晚沈太后跟荆鋆祺说了什么,但是朝野上下在显王逆案后都知道荆鋆祺并不是那个庸庸喏喏的儿皇帝,至少有沈太后在,他的江山就一定稳固。
每每想到这里,荆蕴谦都忍不住冷笑出声,但是今天他却硬生生忍住了。此时,他的膝盖已经没有知觉,恰逢阴雨天,他胸口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荆蕴谦的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觉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卧凤榻上的帷幔已经被掀开了,沈太后看见跪在地上的荆蕴谦,燕眉一挑,厉声道:“想要见你一面,还真是难。听说上次你为了躲避给哀家侍疾,在宫门前就昏了过去。伺候哀家,就让你这么难为情吗?”
荆蕴谦本不是睡着,但是沈太后这一句话还是让他惊觉。他忙叩首道:“孙儿不敢,请皇祖母息怒。”
“不敢?如今还有什么事是怀王你不敢做的?”
荆蕴谦深知沈太后早晚会因为周蓟深的事问及自己,根据自己多年“对付”皇祖母的经验,他早就已经在心中写好了对白。
“孙儿愚钝,还请皇祖母明示。”
沈太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说道:“查办一品大员的事你都做的井然有序,前朝右相如今幽禁刑部,若说你从中没有什么企图,只怕黄口小儿都不信。”
“孙儿只是奉陛下旨意去查办周府,除查抄周府外,绝对没掣肘任何周氏贪腐案之外的事情。皇祖母若说孙儿有所企图,那也只怕是尽早查清周氏贪腐,还大陈吏治清明。”
“好一个吏治清明,还真是一语双关啊。”沈太后睥睨着荆蕴谦,继续说道:“哀家可听说,你那五本折子递上去的可不只是宬顺年间的事吧?”
“回皇祖母,确实如此。此次查办周府,在周氏的四十二处宅子中发现的诸多赃物确实是周蓟深在惠冲年间收受的。”
“放肆!”沈太后一声断喝道:“惠冲这两个字也是你叫得出口的吗?”
荆蕴谦没想到自己已经编好的对话竟然让皇祖母勃然大怒,原来这么些年荆鋆祺早已成为了沈太后心中的一块禁地,尤其是“荆蕴谦”这样一个身份背景错综复杂的人,更是窥伺都不得窥伺的。他慌忙叩首下去,说:“孙儿冒昧,还请皇祖母息怒!”
沈太后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挥挥手示意宫人们悉数退下。整个暖阁中只剩下沈太后和大气不敢喘的荆蕴谦。
半晌,沈太后的声音才从荆蕴谦的头顶传来。
“哀家心里清楚,你定会怨怼于哀家。但是今天既然说到此,哀家也不得不和四皇子你说一声。哀家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周蓟深贪腐,哀家岂能不知?又岂能不怒?可是你实不该忘了是他亲手把……把祺儿送上的皇位。能让他这次倒得摧枯拉朽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你的那几本折子吧?”
荆蕴谦没敢抬头,更没敢说话。这么多年了,在沈太后面前,自己就好像一个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透明人,如今虽然算是筹谋机巧,但是总归还是被沈太后看出了一些门道。他只觉得胸前的伤口又开始撕裂般疼,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淌下。身上的衣服也不觉已经湿透。
“怎么?心虚了?不过现在心虚还来得及,你放心,即便是没有此番周氏一案,哀家也不打算让皇上把江山交到你手上,你不合适。”
沈太后的一句话就好像窗外边的一个惊雷,让荆蕴谦在这样一个狂风骤雨的黄昏惊醒。之前,也许真的是自己算的太圆满了,他竟然忘了“荆蕴谦”在太后心中那个灰暗的位置。他也忘了自己的皇祖母拥有的是天下绝无仅有的铁腕手段,也许在当今皇上眼中,太后的提携会没什么用,但是太后的否定,却让皇上也奉如圭臬。荆蕴谦知道,太后也许早就知道了自己筹谋的一切,却囿于什么原因始终没有自己相认,可是沈太后的不支持,就会让他所筹谋的事就永远不会实现。可是太后支持了又能怎样?沈太后哪里会肯让他再去面对险恶的朝堂,毕竟他接下来要走一条比十年前那场噩梦还要惊险万倍的路,沈太后又怎么可能同意?
荆蕴谦只觉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迎接那双凌厉的眼睛。
“十年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在逼哀家,你们又有谁明白,哀家何尝愿意做这傀儡一般的太后?哀家最疼爱的孙子死了,如今仇人的儿子又要跑来杀死哀家在这世上已经不多的故旧。哀家纵然知道他百死莫辩,可是你们真的一点念想都不给哀家留了吗?”
沈太后的声音颤抖着,这是她的心里话。陈帝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不假,但事实上更是她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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