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迟(1 / 2)
按照盈王嘱托,荆蕴谦每天在照料完沈太后之后就去怀瑾宫看望一下何皇后。因为每日黄昏时候的癫症,何皇后整日都需要卧床静养,她大多时间都是睡着。荆蕴谦虽说是照顾,也不过就是在殿外候着,宫人也都不好意思真劳动怀王大驾。这种尴尬大概持续了不到十日,荆蕴谦就和樊昌一同入宫了。荆蕴谦直奔太后都璀错宫,樊昌则去怀瑾宫。夫妇俩每天都得过了午才能回到府中。
看见自己的儿子儿媳如此孝顺,陈帝的心中多少还是高兴的。沈太后病了快一年,自己的九个儿子中除了缙王每个月带着王妃去探望探望外,只有荆蕴谦一个人不辞辛劳的每日探望。用荆蕴谦自己的话说,是“自己病了多年,最是知道如何伺候病人”。他的话虽这么说,陈帝终究觉得堂堂亲王总要有点事做。父子俩正说着,万洪抱着一大摞朝臣们的奏章就过来了,一个不小心撞在了荆蕴谦身上,奏章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万洪笨拙地憨笑着要弯下腰一一捡起散落的奏章,荆蕴谦忙帮着万洪把它们整齐地摞好放在了陈帝面前。陈帝嘴里奚落着万洪,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荆蕴谦,陈帝想了想道:“万洪这个老东西真是不中用,以后摆放奏章的事就让蕴谦做吧。”荆蕴谦感到有些意外,连忙向陈帝谢恩,抬眼却看到万洪站在陈帝身边对着自己露出了一抹大有深意的笑容。荆蕴谦深知这其中的深意,本来每日给陈帝摆放奏章的事也不是由万洪而是由盈王做,后来陈帝渐渐地发现荆蕴彰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朝臣谏言放在下边,而陈帝先看到的奏章往往写着的是对盈王府有利的内容。陈帝也曾暗示过盈王几次,但是盈王似乎并没有会意,陈帝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将这活计交给了万洪,眼下这个“烫手山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滚落到了荆蕴谦手里,荆蕴谦知道万洪送了自己一个极大的人情,但是他和万洪都深谙此道,这个人情不用还。
万洪从杂乱无章的一堆奏章中拿出一本,奉给陈帝道:“陛下,这是京畿驿站刚刚送来的探马战报,请陛下过目。”
因为年纪大了,陈帝最近时常感觉眼神大不如从前,奏章上的字写得稍微小一点都看不清楚。他顺手将那本战报递给了荆蕴谦,示意荆蕴谦念给他听。荆蕴谦有些迟疑,万洪见状忙笑道:“怀王殿下怕是不大清楚前线的战况,还是老奴代劳吧。”
陈帝轻轻摆了摆手,道:“让他来,他还能总不知道行伍上的事吗?”陈帝此话说出,万洪悄悄重新退到了陈帝身后,荆蕴谦接过那奏章,迟疑了一下后读到:“禀陛下,北金已被我部击退至建德以西,我部不日便可尽取辽东失地。望京安定。”
“好!好一个霹雳将军齐恪闵!待他和蕴彰回朝,朕必有重赏!”陈帝高兴地说道。
万洪笑意盈盈地对陈帝说:“真是恭喜陛下啊!要不说真乃天佑大陈,刚才晞棠苑的蔻丹姑娘还来传话说,安贵妃那边似乎有好消息呢。”
“哦?贵妃那朕可是有日子没去了,你这么一说朕还真得去看看。”说罢,陈帝叫上万洪赶着就去了晞棠苑。荆蕴谦见状便将那战报轻轻码放好,离开了洛云殿。
刚离开玄黄宫,荆蕴谦的马车就被人叫住了,一问方知叫住他车马的人是袁辰舒。看到袁辰舒一身轻快的打扮,荆蕴谦才想起来袁辰舒昨日约了自己去卉江马场选马,低头看了看自己繁复的朝服,一时间面有难色,袁辰舒走下马车笑道:“殿下公务繁忙,我这给殿下备了轻便的衣裳,殿下若不嫌弃,可否赏脸与微臣同去?”荆蕴谦笑道:“袁大人好意,只是王妃还在车内,本王还得问问王妃之意才是。”
袁辰舒也笑了笑,问道:“那就有劳殿下了。”
两人正说着,樊昌走下车来,与袁辰舒行过礼后,笑道:“王爷,妾身今早答应了如玥要回府教她背诗,就不同去了。”袁辰舒听到此言,赶快将荆蕴谦请到了自己的车上,两辆马车便分道扬镳了。
走了不远,袁辰舒的马就赖在原地不再前行一步了,袁辰舒气恼恼地下车查看,发现马车此时正停在自家院门前。他无奈地对车内荆蕴谦解释说最近马儿总是偷懒,现请荆蕴谦移步后院,待换一匹马后再说。
荆蕴谦没说什么,跟着就下了车去了后院中的会客堂。袁辰舒很是抱歉地给荆蕴谦倒了茶,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见荆蕴谦只是客气地笑笑,他小心地说:“看王爷脸色不错,想是最近身体恢复的不错?”
“劳袁大人挂心,我这身体就这样了,最近辽东捷报颇多,整个人也就喜气洋洋了。”
袁辰舒笑而不语,让荆蕴谦感到有些疑惑:“袁大人这笑又是何意啊?”
“微臣是想,这辽东的情形如今可真是让人觉得热闹呢。”
荆蕴谦听了这话,自然是跟着笑而不语。他深知袁辰舒此言大有深意,包括今天袁辰舒约他出游,恐怕也是有其他事情要说。荆蕴谦自知与袁辰舒的交情还没到共谋一事的地步,可是他却需要袁辰舒这样八面玲珑却又刚直不阿的人。于是他说:“袁大人所说的热闹,可是捷报频传?”
袁辰舒笑了笑,说道:“并非如此。王爷先看看微臣今日拉车的马如何?”
“据实说,不大好。走路颠簸不说,根本不按旨意行驶嘛。而且……”荆蕴谦掩面笑道,“这马儿胃肠也不太好,搞得车里、身上都臭烘烘的。”
“那王爷觉得卉江马场的马,如何?”
“卉江御马场的马自然是没的说,朝廷御马司培育的良马都在那里了。可是说来说去,这马儿和辽东又有何关系呢?”荆蕴谦自然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此次出征辽东,战马均是出自卉江马场。
“王爷请恕微臣直言,王爷对此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爷可知这卉江马场的统领最近易主了?”
“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原本的蒋锡川丁忧了,现在那里是盈王兄的舅哥李嗣音代管着。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袁辰舒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不妥,只是这李统领好赌,辽东大军在出征之前,李嗣音又去碧落坊地下赌了一桩大的,却不想把这卉江马场账上的银两给赌进去了。眼看着大军出征在即,御马司账面又亏空了,李嗣音就拿着这御马司的河曲马变卖给了京城周边的黑帮响马,又拿一少部分银子换了附近农户家的劣马来,这一来二去,账面就补平了,就算是户部的去查,都丝毫看不出破绽。”
这话让荆蕴谦都深感意外,他虽然知道李嗣音从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李嗣音竟然胆大到用军马去换钱。如今想来,一开始大军在北上的路上一路被偷袭,必定也是和军马以次充好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袁大人今天想必不是请本王来选马的吧?”
袁辰舒听了此话,当即就要跪下,被荆蕴谦阻止以后,他还是毅然跪在荆蕴谦面前,诚恐地说道:“请王爷恕微臣欺瞒之罪,微臣今日确实未曾想要真的请王爷去卉江马场。只是微臣近日得知此事后,夜不能寐,心想切莫因为这等人害了大陈。如今辽东虽然捷报频传,可是个中详情恐怕只有待齐老将军班师回朝以后才能知道。臣虽身在礼部,可是户部兵部之事却时时萦绕耳边。近日微臣恳请王爷,助臣铲除此等奸佞!”
荆蕴谦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吹着杯中的茶。袁辰舒所说,其实正是他之所想,但是袁辰舒作为在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今天说出这样的话,荆蕴谦心中多少还是存疑的。他想了想,问道:“你让本王帮着你去剪除本王兄长的势力,是这个意思吧?”
“殿下!微臣惶恐!微臣虽平日里喜好探听各府各部之事,但是却从未做过任何伤损我大陈国本之举。如今,臣殄居礼部尚书之职,听到的消息也越来越让微臣惶恐不安。可是放眼朝堂,表面看似清明,可是往内里挖,没有几个是干净的。微臣今日冒死相求,是因为近一年来殿下的所作所为在我们这些老臣中都是有目共睹的。臣今日不是替臣一人在求殿下,而是替……惠冲朝诸位老大人之后在恳请王爷。王爷自幼与先帝长在一处,是见过前朝清政的。今日,我等恳请殿下看在这数十位老大人的份上,助臣等铲除奸佞,还我大陈江山以清明!”
看着已经四十多岁的袁辰舒在面前深深地将头叩在地上,荆蕴谦想起了十七年前的一个阴雨天。左丞相袁定坤就像此时的袁辰舒一样跪在朝堂上,因为开仓放粮之事他被沈太后贬黜回乡,其实那时的荆蕴谦深知袁定坤开仓放粮是为了让黄泛灾民活命,却不小心触及了沈太后侄子的利益。看着袁定坤哀叹着离开朝堂,那个落寞的身影自此烙在了荆蕴谦心中,他至始至终都感觉自己欠了袁家一个“抱歉”。十七年后,袁定坤的孙子袁辰舒像他祖父当年一样跪在自己面前,替天下人请命,荆蕴谦感到那个“抱歉”此时仿佛就在嘴边,可是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荆蕴谦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向天边已经卷起的阴云,轻声说道:“好,本王答应你。”
袁辰舒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荆蕴谦就这样答应了自己。在给荆蕴谦发出邀约之前,袁辰舒曾经辗转反侧了很久,他不知道这句话说出去以后,荆蕴谦的答复会不会让自己身后那二十六双炙热的眼睛失望;他更不知道曾经那个清风拂面的朝堂能否重见天日,但他知道荆蕴谦不会像缙王一样将这些事高高挂起,更不会像盈王一样置天下人的生死于不顾。怀王,终究会答应他。因为他曾对自己说:靖国者,怀天下。
此时的荆蕴谦知道,自己原本一直纠结着自己能否像当年一样想着宫墙外的天下。他一直犹豫要如何让朝堂上还有良知的朝臣们知道在他的心中曾为这天下留下一股清流。如今袁辰舒所请,让荆蕴谦的心中涌动着十一年来的第一次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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