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噬(1 / 2)
春天的时候,黄淮一带大旱,从正月一直到六月中,整个黄淮一滴雨没有下。农人眼看着这一年就要颗粒无收,朝廷的赋税又摆在那里,虽然朝廷听闻黄淮旱情后传旨今年受灾地区的赋税只交平日七成即可,但是面对一粒粮也打不出、随手一抓都是一缕灰烟的土地,农人们想要逃荒都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家里的米缸早已经见了底,田鼠洞被挖空了以后,老鼠想要像往常一样去树叉上吊死,却发现村子里能吃的树都被吃了,根本无从下手。
陈帝听说此事后,自然是无比焦急,叫户部先后派去了好几批赈灾官,但是赈灾官毕竟既非龙王爷又非后稷,不痛不痒地到黄淮一看连天的焦土和最后一茬被生生烫死的秧苗裹挟着饿殍的味道,让赈灾官连车都没敢下,连夜就回了建邺。跪在陈帝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穷,言说暴民可怕,围攻了赈灾府衙不说还逼着赈灾官放粮。朝廷中虽然有不少人对赈灾官的那一番说辞嗤之以鼻,但是看着陈帝莫衷一是的神情,朝堂上除了赈灾官的哭诉,再听不到多一点的声音。
灾,肯定是要赈的。但是再派去的赈灾官,真的不好选。往常哪里有灾荒,荆蕴彰都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可是人人都看得出,自从何皇后事发后,荆蕴彰在哪里都是蔫蔫的,就连赈灾官说起灾荒之惨的时候,都好像神游物外了一般。这一次赈灾确实是有些难,国库里的存粮不多,前阵子瓯越一带洪灾已经拨去了一批粮食,如果再拨走粮食给黄淮,可能未到秋天,啃树皮的就是建邺城了。
陈帝是真的不想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去那样哀鸿遍野的地方,就算是积累政绩,陈帝也多少舍不得。黄淮的太阳有多毒,只看看此时跪在大殿中的米未达就知道了。陈帝看着米未达,心想这个名字也真是,董林怎么推了这么个人去赈灾。想到此处,陈帝不禁头痛起来,蕴彰显然是不能派去了;荆蕴陵那孩子性子太急躁,围猎那一次真是让陈帝下了个决心不让他触碰任何政事;其实论说最适合做赈灾官的是荆蕴谦,心里有掂量不说还知道怎么躲避锋芒,但是听太医说荆蕴谦最近胸痛频发,身子只怕是吃不消,陈帝想到此处也只得作罢。他又看了一眼荆蕴臻,想起了平日里容妃协理六宫的辛劳,心想着也该给荆蕴臻一个积累政绩的机会,不然这个皇长子在朝中的地位委实尴尬。出身不及荆蕴彰、处政不及荆蕴谦、体力不及荆蕴陵,荆蕴臻作为一个皇子,给陈帝最大的慰藉可能就是老实了,除了老实,只怕还是老实。
“蕴臻,此次黄淮灾情严重,若非皇子亲临赈灾,只怕不能给黄淮百姓一个交代啊。朕想派你前去,如何?”
“啊?”荆蕴臻显然对陈帝的话非常意外,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躲在陈帝眼睛最看不到的角落里的。他一直以来就是希望能够永远站在这个角落里然后安安心心在府中侍弄那一池子的鱼,荆蕴臻不明白母妃为何在后宫那般辛劳,难道像自己一样安逸些不好吗?可是最近荆蕴臻的心空落落的,以前他总去荆蕴谦府上听琴,可是荆蕴谦总是被陈帝派了太多的事,空闲不多的时间养病都不够,哪还有时间抚琴了?所以陈帝的一句话让荆蕴臻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想到下个月王妃就又要生产,荆蕴臻心中真的是有一百个不愿意,他不怕表现出来,反正自己也不在意那些。
“回父皇……儿臣,儿臣的王妃下个月就要产育,儿臣怕此时离去……”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陈帝的怒气已经写在了脸上,他挥了挥袖子,不耐烦地说道。
荆蕴臻显然也被吓坏了,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想着这时候谁要是能挺身而出担了这个赈灾官,也算是救他一命了。可是他瞟了一眼荆蕴彰,荆蕴彰奚落地看了自己一眼,摇了摇头复看向陈帝的方向。荆蕴臻一早知道陈帝对自己的懒怠早有怨气,但是自己方才似乎确实过分了一些,面对陈帝的怒火,荆蕴臻忽然横下心来。大不了被陈帝斥责,反正他追求的也不是那些。
朝堂上所有人都明白,此时此刻站出来讨不了陈帝欢心不说,说不定还会得罪了容贵妃。没有人会站出来,荆蕴臻想到这里也不免有些颓丧。
“蕴谦,你……可愿意替朕去黄淮安抚民情?”
陈帝这句似乎是求助于荆蕴谦的话好像是一把利剑比在了荆蕴谦的面前,荆蕴谦心知会如此,但还是被陈帝这开门见山般的说法惊了一下。荆蕴彰听了这话“噗嗤”没忍住笑出声来,为了掩饰他慌忙用几声干咳盖住了自己所有的情绪。偌大的朝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默默地从荆蕴臻身上转向了荆蕴谦,这目光也从方才的震惊变成了同情。所有人眼中或多或少的都有同情——有的同情他这两年来尽替陈帝处理棘手的难事、有的同情他王妃归宁也能遇上匪徒、有的同情他如今又要替缙王顶雷赈灾。种种同情杂糅在一起,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但是所有人目光并没有被同情占满,其余的部分就是:谁让你是“皇后”的儿子,嫡子就该如此。
荆蕴谦轻轻拍去所有人的目光,走到大殿正中央,郑重跪在陈帝面前,用少有洪亮的声音向陈帝说道:“儿臣,必不辱使命。”
朝堂里,只听得到荆蕴谦的声音。荆蕴彰慢慢收起了方才的奚落,同情在他的眼睛里潜滋暗长起来,可能他的这个怀王弟弟当年真的让那根房梁砸傻了,自己的王妃正颠沛流离地去往北周,自己头上又横空飞来一个“赈灾官”的帽子,父皇也真是会捏软柿子,不然黄淮之地,谁会去?
在众人不解的议论声中,荆蕴谦坐上马车返回王府中。赈灾刻不容缓,荆蕴谦后天一早就得快马赶往黄淮了。他没时间去和前任赈灾官交流,而国库那边也没有多余的粮食由着他带给黄淮,单枪匹马,顶多带上几名御林军贴身护卫。中间空出来的一天,纯是因为陈帝心疼荆蕴谦的身体,给他备药用的。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荆蕴谦一路无言。他不知道黄淮那边现在那边的情形究竟是如何,他只知道在受灾最严重的汝南,蒯彧通的英灵正等着自己能给这许多年来所有在黄淮地区遭受天灾和人祸的百姓一个公道。都是一样活在这片天底下的人,没有人活该为旁人的愚昧丧命,荆蕴谦从前不允许看到这样的事,如今也不允许。他断然知道快马加鞭赶往汝南对自己身体意味着什么,但是此生不亲自去一次汝南,对当年和现在受灾受难的人来说就真的是没有公道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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