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风(修)(2 / 2)
他就是从那时起天下扬名的。
而姜风那时,还只是个没有名位的宗亲,被拘困在宫殿最角落的众妙殿里,因背着乃父哀帝将江山拱手让与鞑子的骂名,无人问津已算幸事,只求无人责打、辱骂。当时有人偷将那篇策论递到他手中,他阅后不由神往,心中暗叹:“此人若得为我所用,天下不远矣。”不过,那也只是闲来空中楼阁的遐想,彼时他像个见不得人的硕鼠被困在那阴暗之地,连下一日的薪炭都没有着落,更遑论天下。
然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只过了一年,他竟阴差阳错,在那满殿的蛛网尘灰中熬来了英王的封敕。此后,他在女帝身边小心翼翼学了两年政务,才终得她许可,搬出宫去,建宅开府。他心头念念不忘那篇策论,出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私下寻门路结识沈大儒。那时沈崖虽不过是广平书院的一名掌学,但为人之清高,满京城皆知。
高中后金殿册封,女帝本想封他为吏部郎官,正四品。他却坚辞不受,恳求陛下让他到广平书院讲课授学。彼时的广平书院,非但担着训教仕子之职,还要负责监察各地民办书院。科考制度建立后,各地民办书院相应而生。女帝虽未明令禁止,却对此十分谨慎,敕令官督民办,由广平书院派掌学或儒生亲赴各地监察。
这就为接下来的那场祸端埋下了伏笔。而这场祸端来的太快,姜风还没来得及打通结识的门路,沈掌学就将天捅了个篓子。
姜风此刻听了他的自嘲之语,郑重稽首,道:“沈公求什么,小王敢说,天下没几个人比小王更懂;而小王求什么,沈公必是知音人。”
“英王口气不小!王爷心里想什么我管不着,王爷凭什么以为能猜得中我所想?”
姜风道:“沈公,郑图不除,西北民苦;嫡派不废,天下难安。沈公惦着黎民、惦着天下,焉不知天下百姓也盼着沈公啊——梁州百夷祸乱,那里地势崎岖诡异,外军就算入内,也摸不清门道,陛下明知如此,却仍宁肯调自幼长在西北的郑图之子郑定西南下清剿,也不愿拜镇戍西南十来年的傅兰亭为帅,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傅兰亭是傅琮的儿子,而傅琮当年在陛下还是庆王的时候坑害过陛下么!沈公,天下苦于居姚十数年,如今好不容易北境安稳了,南境难道又要再起争端?打来打去,争来争去,苦的还不是黎元……”
沈崖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眸光从一直以来的混沌恍惚陡然变得清明,却背过身,咬牙叹道:“老朽现在不过是一个喝酒都要赖账的老匹夫,不谈国事,也谈不了国事!”
“沈公!”姜风见他背身,追着他转过来,再度跪下:“沈公想想你当时在雍冀二州看到的百姓!幼年外祖教我,读书不过为明义明理,我看的每一页书,都是黎元一锄头一锄头刻出来的,每一册书,都是千石黍米、万石丝绵。如今黎元喂养了我们这些仕子,我们却不能为他们奔走,与衣冠枭獍何异!”
雍冀二州看到的百姓……沈崖被他勾起旧事,眼底晦暗蔓生。也正是此事,让他沦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当时他为监察白鹭书院亲赴永昌,恰逢西北军来雍冀征粮,满城可见兵士打马而过。这些丘八老爷长鞭掠处,嘶声满街,百姓避之不及。征粮按理当和太守打交道,其实与百姓并不直接相干,但永昌百姓像生来被敲的木鱼,满面是已习惯了被鱼肉、却逆来顺受的麻木神情。
沈掌学在街头撞见,深觉蹊跷,充分发挥了一个读书人无处不在的多管闲事,开始在城中探访,更撂了手里考察白鹭书院的正事,出城向西,在雍州的地界上一路私查。这才发现这些所谓的征粮官隔三差五就来一趟,自陇嘉道向东,千里地界,无处不受滋扰。
两州本就贫瘠,二十年前的赤沙泛洪,早让它元气伤了个底掉,哪来的粮供这些丘八老爷一层又一层的盘剥。
更何况此时西北并无战事,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
沈崖没别的本事,就是脾气和笔杆子硬。对此等不平之事焉能坐视不理,于是洋洋洒洒挥就一封奏疏,意图夹在太守的例报里,星夜递往京城、上达天听。太守是个出了名的怂包,自然不肯——女帝兴于西北军,上陈斯军劣状,不是在兜头甩她耳掴子,跟自己的仕途、性命过不去?
沈崖当然也明白,但文人自古有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的清高。他虽已成了当世楷模,可往古了寻,毕竟还落了先贤一程,到底意难平。
眼下这事,也算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
因而不出三日,他就将一篇字挟风霜的讨文贴到了太守府和白鹭书院的门口。比上次的陈疏有过之而不及。不多时,白鹭书院的书生、各郡县受盘剥的百姓皆受了鼓舞,一呼百应,整个冀州沸如一口油星四溅的炸锅,更绵延至雍州,两州几近大乱。
这等逆行为君者如何能忍?龙庭震怒,连下数诏令拘拿沈崖及其逆党,解往京城受审。沈崖仓促间受学生庇护,狼狈逃往西陲。
“沈公!”姜风见他不语,又拜了一拜,这次是举手加额,行的是大拜之礼。礼毕,自觉能做已经做尽,却仍有些不甘,忍不住道:“沈公可是后悔了?”这话有激将之义,姜风明知不妥,但他再忍辱负重十数年,也不过是个少年人,胸间意气难平。
“纵是悔,沈公做也做了,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公助我,我非但能让雍冀之事得平、两州百姓免赋,还能令沈公恢复往日英名、史载千古。”
沈崖当然不后悔,若从来一次,他还是会一样做。他只是可惜,这事到头来并未能给雍冀百姓带来什么益处。“雍冀之事得平、两州百姓免赋”——姜风这一句话打到了他的心坎上。
正说着话,石门忽然一动。沈崖听到动静,未回应姜风,立时抚坛长叹:“女儿红女儿红,这可是嫁女儿才喝的酒,老夫今日酒虽喝了,可惜没女儿可嫁……哈哈哈……差点忘了,眼前倒有个现成的小丫头,姜公子来得巧,黄沙天保媒,老夫跟你们讨个喜酒喝!”只喝了两口酒,他就面带醉意,说话颠三倒四,有疯癫之状。
姜风知道他防备外人,顺着他的话无奈一笑:“沈公不要说笑了,莫说这么大的事,眼下就是寻常小事,也没几件我自己能做主的。”
阿梨托着一只青檀木的匣子出来,恰听到他们这两句话,心头不觉一沉,眸光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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