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约(2 / 2)
风榭没想动他会突然评起阿梨的名字来,脑中闪过少女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含混应了一声“唔”。又觉得仿佛不是滋味,才两三日工夫,倒显得冯霖比自己对她还要熟稔。分明停了话头,又补道:“她哪里像梨花那样娴静,像花树下的小野猫还差不多!”口气似家长对外道说自家顽童,贬中带宠。
冯霖当然听出了这口气里的热络,没有接话,给自己添了点酒,一饮而尽。
念浮屠是西北名酒,要的就是这种恣肆的饮法。这酒入口如浇了桐油、烈烈燃烧的箭矢贯穿喉咙,辛辣长驱直下,似关外铁蹄在胸口飒沓奔驰,然只一瞬,却转了绵柔,是和南方酒的柔糯不一样的一种柔,如羌笛古月,别有一分苍远辽阔,恰似塞外的平沙漫漫、万里草场。
浮屠为佛,据闻当初创制这酒的是一个酒肉和尚,因破了清规戒律,被寺庙撵了出来。那和尚性子狂狷,离寺时大放厥词,“老子心念佛祖,比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臭和尚不强上百倍?”于是制酒之时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又似成心与寺庙作对,故意给酒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闻师好酒,当年甚至忍不住和他一个总角稚子畅谈天下名酒。提到“念浮屠”,摸着他脑袋笑道:“酒酣人倦,浮屠方现。浮屠二字,不过是人执不动了而已。阿铎日后去了西北,要畅饮此酒,尝尝大醉的滋味,是否真正醉后人就变得不那么执了?”
“英王是想以她作筹?”冯霖想起旧事,沉默了一会,方问:“英王何必舍近求远,你知道冯姓在朝堂上的分量,为什么不干脆讨好我?你在黄泉谷中尚知借我叔公名声,如今怎么就不知道借势了?”冯霖说话一向不疾不徐,可这几个问题却尤其慢,大概他自己想也不知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阿梨与闻公有涉,他不愿她被利用;可倘若姬风榭看中的不是她的身份,那就是存了别的心思,但那样的话,他妹妹怎么办?妹妹花朝对他的心思冯霖再清楚不过。于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妹妹搅入这场迟早会来的政治风波,但他也看不得她那满眉愁思的模样,若她一定赴这场汤蹈这片火,那他冯霖能做的,也只是竭尽全力为她铸一副隔火的铠甲而已。
风榭闻言冷笑了笑:“我不将你当傻子,阿铎也莫将我当傻子。我虽是陛下卧榻之虎,你在她眼里,也少不得是豺狼一匹。冯氏一门两王侯,我敢攀你,那必是嫌自己死的还不够快。何况先例在前,尉迟、闻、方还有……姜家,四族昔日何其显赫,最终还不是落得个破败的结局,我就算讨好你,你敢承受吗?陛下当年自己夸下了海口,太尉不出冯门,那是因为令叔公冯秉衡一脉已然断绝。可陛下那时忘了,你高平王也一样姓冯。冯霖,有些东西,我碰不得,你也碰不得。”
冯霖轻笑:“无论你信不信,我无意权位,更对调兵遣将、统帅三军之事丝毫不感兴趣。”
“我信。你自己是不感兴趣,可怀璧其罪,只要你不死,或没什么错处,这太尉之职始终都给不出去。现而今西南桑夷乱起、北寇虎视眈眈,太尉府不能平白虚设。这些你冯霖自己心里……只怕比我清楚的多。”风榭道:“你这人一向性子恬淡寡欲我知道,否则也不会凭你的本事现而今只在鸿胪寺挂个闲职。可你且自问问,你舍得冯家公卿门楣,舍得自己落一身剐,长公主舍得吗?她当年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保住了你兄妹二人?你若平白落了罪,令妹花朝又如何自处?”
“听英王这么一说,我冯家在劫难逃。英王有法子为我脱困?”冯霖笑问:“英王是想让我助你大事?”
“不必。”风榭正色道:“桑夷催逼愈甚,不难猜,陛下接下来会想法子将统兵权归入兵部,架空太尉府,我只要你届时什么都不做,作壁上观即可。”
“按你这么说,我何不自请陛下废太尉府、归权兵部?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后果?”冯霖问。
风榭心知他在装傻,依然道:“你自请,那就有妄揣圣意之嫌,显示你看出了陛下的难堪,纵然事成,陛下也欠了你一个人情。你觉得陛下会喜欢被迫欠下一份人情、还是将一切控在掌中?”
冯霖笑笑,不答反问:“就算我答应你袖手。你就有把握让傅兰亭胜郑图一筹?傅兰亭出身不佳,又年轻气盛,得罪了不少同僚,西南军内就有不少上奏参本的,虽说打了几场胜仗,可和郑图相比,究竟还是功浅资薄。”
“我有。”风榭咬牙道,直视他眸光,一字一顿。
冯霖低头轻轻一笑,未再深追他如何有,反问:“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让你如愿做个快活闲散王爷。“
冯霖笑意更深:“这个诱惑听起来并不怎么样。”
“冯霖,你妹妹嫁给我,我会好好待她。”风榭沉默片刻,郑重道。
冯霖一哂,眸光不经意向中堂那面的墙壁扫了一眼:“英王,你现在为了个女人,来跟我谈条件,却告诉我会好好待我妹妹。你觉得我该怎么信你?”
“阿梨……我不会娶她,我为的是不足二字。”风榭低头道,心里忽然无奈翻涌,近乎有自鄙自弃之感。
冯霖斜觑墙边,那里半幅翠影刹那如蝶翼一振,没了踪迹。他无端出了会神,只须臾,便回过神来,继续逼问道:“正因为此,你有了她,还会想要我妹妹?娶她,你要的东西不是唾手可得?”
“阿梨有大用,但我不能娶她。”风榭道,冷笑了笑:“那个人,你比我了解。无论我动什么,都不能动那个忌讳。去岁我奉命往梁州谈判,途经桑阳镇,有人献了一件嫁衣,说是陛下遗的,还请归朝。我那时头一回替她办大事,不知道分寸,喜滋滋将那件嫁衣带回去了,还盼着能得她亲近信赖……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若非此次西巡在即,她又病重,宗室无适龄可托付的人,我只怕再无起复的机会。冯霖,和你这等聪明人我犯不着绕弯子,有人告诉我,只要你高平王姓的是姬,我便半分机会都没有。你姓不了姬,但你的妹妹可以。你妹妹日后的孩子也可以——你放心,我不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娶阿梨。那个人,也不会允许我娶她。”
冯霖并不在乎她妹妹姓什么,以后的孩子姓什么。他只想让她妹妹得偿所愿。那人是姬风榭,可以,是他的死敌,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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