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邀过府托书巧解释 施小计奉茶真勾搭(1 / 1)
却说上回,柳如是在安葬好沙氏姐妹之后的第二日便收到了钱谦益的请柬。如是自知在这个当儿口收到请柬,十有八九是为着昨日之事,虽说见面尴尬,但如是也不敢再明目张胆的撅他的面子了,只好硬着头皮前去赴宴。
柳如是深感昨日对王月说的话确实重了一些,而自己今日应邀前往自然是要带上一个贴身丫鬟的,于是如是便借此机会叫了王月一同前往。王月倒是也没耍小性子儿,一路上有说有笑的,绝口不提昨日之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如是原本还想着在马车上宽慰她几句的,但见她如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随她一道只字不提了。
等到了钱谦益的府邸,小厮先将马车停稳,随后从车后抱出一条长凳来放好,王月先跳下车来,在一旁扶着柳如是缓缓移步下车。如是抬眼一望,只见钱谦益的府邸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富丽堂皇,却也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气宇轩昂,朱红色的大门透着古韵,高耸的门楣彰显着身份,但又未曾僭侈逾制。小厮快步跑上前去扣门递贴,看了帖子,钱府的家丁立即开门迎客,彬彬有礼。柳如是轻轻的向那家丁道了一声“有劳了”,便随其入府赴邀。整座钱府带给如是的感觉就是雅致,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小桥流水,蜿蜒隽秀;既有大家闺秀一般的知书达礼;也不失小家碧玉的温婉娇俏。
那家丁将如是引到钱谦益的书房门前,轻轻的敲了敲门,并低声说道:“老爷,柳小姐到了!”里面的人一听这话,忙搁笔起身,移步开门。钱谦益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做出一个手势,轻声对如是说道:“柳小姐,快里面请!”见他笑脸相迎,柳如是的心中不知不觉的放松了许多,回了一句:“多谢钱先生!”便顺着他的手势登堂入室。钱谦益又做了一个手势,请柳如是坐在客位上,并吩咐家丁'看茶'。柳如是落座后,用余光睨视了一下四周,居室不大,但却清静简洁,虽非'陋室',但也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确可以与南阳的诸葛庐,西蜀的子云亭相媲美。不一会儿,家丁端了两杯茶上来,这时,一直站着如是身旁一言不发的王月眼疾手快,连忙接过了茶盘。王月先将其中的一碗茶呈到了钱谦益的面前,柔声细语的说道:“钱先生请用!”钱谦益接过茶碗,回了一句“多谢姑娘!”这才让王月那流盼的目光收了回来,将另一碗茶递到柳如是面前,随后回到如是的身边站好。
钱谦益端起茶碗,对柳如是说道:“我这地方粗陋,没什么好茶叶能招待贵客的,柳小姐可姑且一试,看能否入口。”如是微微的笑了笑,说道:“先生太过谦虚了,若是连先生这里的茶都入不了口的话,试问在这金陵城中,哪里还能寻得到好茶呢?”钱谦益哈哈大笑几声,说道:“钱某这次请小姐过府,主要是为着前两天柳小姐亲口对钱某许下的承诺。”如是刚细细的品了一口茶,听了这话,端起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脑海里快速闪现出那些与钱谦益接触本就不多的对话。但就算她绞尽脑汁,也只是想起钱谦益曾经说过,过两日要接她过府一叙之类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对钱谦益有过什么承诺。于是她吞吞吐吐的说道:“不知先生是指......”钱谦益回道:“难道小姐忘了曾经答应过,要作一幅墨宝给钱某观赏的吗?”柳如是这才想起钱谦益确实在自己面前提起过书法之事,不过她只记得钱谦益仅仅是问了问师从何人之类的,并没有要她承诺过要作一幅墨宝给他观赏啊!但是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柳如是也不好再辩驳什么了,只得答道:“哦?看来是如是记性不好,难为先生还牵挂着这件事了。”钱谦益道:“钱某平生别无他求,唯爱这‘诗书’二字。”听了这话,如是放下茶碗,对钱谦益说道:“那事不宜迟,如是便斗胆向先生借这文房四宝一用。”钱谦益笑了笑说道:“本想着小姐这一路上车马劳顿,该先歇一歇,喝杯茶才是。怎奈我心急如焚,一时脱口而出,倒叫小姐不得安生了。”柳如是也笑了笑回道:“并非先生心急,乃是如是一时技痒,也顾不得旁的,便急于班门弄斧了。”钱谦益回道:“那如此说来,小姐,快请!”随之,他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柳如是便大步流星的迈到了他的书案面前,其实如是早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还是快些切入正题的好,闲聊之时万一谈及沙氏姐妹之事,那可就不妙了。
柳如是坐到椅子上,先将纸铺好,而就在她的手指顺着纸张表面滑动的一瞬间,心中突然一惊,这纸的质地,竟像是大名鼎鼎的‘宣德纸’!这‘宣德纸’是用青檀皮和沙田稻草按比例混制而成,历经十八道工序,费时三百天抄造而成,宜于书画,乃是纸中名品。但因其造价较高,一般只供给皇亲贵胄使用,而在民间流传的‘宣德纸’则少之又少。如是也仅仅见过一幅名画是在这种纸上所作而成的,想不到今日竟还有此番机缘得见一二,并且还能于其上写书题字,这让如是暗自激动不已。于是,柳如是摩拳擦掌,准备挥毫泼墨了,而当她随手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笔时,却又发现这杆笔也是大有来头的。这杆笔乃是‘笔中之冠’——湖笔,湖笔选料严格,一般只择取杭嘉湖一带所产的优质山羊毛,这一带的羊毫锋嫩质净,为上品。而用做制笔的毫料则主要选用山羊腋下毛,所取毫料须陈宿多晒,除去污垢,然后再根据毫料扁圆、曲直、长短、有无锋颖等特点,浸于水中进行分类组合,一般要经过浸、拔、并、梳等七十余道工序方能制成笔毫。而湖笔的笔杆则主要取自浙西天目山北麓灵峰山下的鸡毛竹。这种竹子节稀杆直,竹内空隙较小,是制作笔杆的理想原料。而如是手中拿的这杆‘湖笔’,除此之外呢,临近笔毫处还被镶上了一圈青花瓷,当真精致。见到如此名贵的纸笔,想来这文房四宝剩下的‘两宝’,自然也非凡品了,于是柳如是又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墨与砚台。果不其然,书案上摆放的砚台乃是一方洮砚。自唐代成名以来,老坑洮砚一直是皇室文豪、富商巨贾才能拥有的。洮河绿石,绿如蓝,润如玉,硬度较于端歙之间,下墨优于端砚而发墨优于歙砚。如是细细看来,面前的这方洮砚,碧绿如蓝,质地细腻,该是由老坑石中的极品‘鸭头绿’所制成的。而这洮砚中的墨,虽已被磨好,看不出究竟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但见其色泽黑亮,略泛紫光,颗粒细腻,应该也并非俗品。
见了这般名贵的‘文房四宝’,柳如是顿时兴致大开,提笔写书。不肖一盏茶的功夫,如是便洋洋洒洒的写下了一阕辛弃疾的《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完成后,柳如是见笔毫处尚有余墨未干,便没有将其搁回到笔架上,只是随手搭在了那方洮砚上,腾身让位。钱谦益移步到书案之前,小心翼翼的捧起如是这篇《贺新郎》,细细品鉴,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婉畅多姿,变化多端,好一幅‘铁画银钩’!”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好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听他如此一说,如是顿觉双颊发烫,有些不好意思了。赶忙说道:“先生过誉了!”而此时,钱谦益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忧郁了,他放下如是的墨宝,从案角一本书的下方抽出一张被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来,打开一看,竟也是一幅书法。只不过这一幅字虽然看起来工工整整的,但字里行间,横竖撇捺,却流露着作者在书写时抖动的痕迹。于是,如是不禁疑惑的问道:“这幅字远观尚算干净利落,但细细一看,却有些许瑕疵,但又不像是个不善书法之人所作,不知这一幅字出自何人之手呢?”钱谦益微微一笑说道:“这正是刚刚小姐未到之时,钱某的一幅拙作,与小姐的这幅《贺新郎》一比,的确是黯然失色了。”如是心头一惊,连忙辩解道:“是如是一时失言了,不知此乃先生所作,却是班门弄斧,布鼓雷门了!”钱谦益说道:“柳小姐此言无妨,只是钱某彼时心神不宁,下笔虚无,白白糟蹋了这素纸一张。”如是心中更加疑惑不解,于是问道:“哦?听闻近日社稷安定,四海升平,却不知先生还为何事烦忧呢?”钱谦益轻叹了一声:“唉!都怪我一时情急,想不到竟害了两条人命!”
听了这话,柳如是心头一紧,无论自己如何百般躲闪,终究还是被逼到墙角了。如是自然知道钱谦益此话何意,可她却又不知该如何搭话。此言罕譬而喻,所指明显,若是一味装傻,反倒显得自己虚与委蛇了。于是,她顿了顿才说道:“既然先生是一时情急,那自然无须过分苛责。”听了柳如是的答话,站在一旁的王月不禁为她捏了一把汗,立即屏住了呼吸,这间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愈加凝重了。钱谦益接着一脸懊悔的说道:“湘兰的突然离世,于我而言,那便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所以适时,在‘选美大会’之上,我才会在万分悲痛之下斥责了她姐妹二人几句,但没想到事态竟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竟害得她姐妹二人双双殒命。”见他这般悔之不及的样子,柳如是忙劝慰道:“其实先生不必太过自责,此事最终演变到如此地步,也是始料未及的。”钱谦益道:“话虽如此,但毕竟她二人之死也是因我而起,哪能与我脱了干系呢!”如是回道:“先生清风峻节,襟怀坦白,乃是天下皆知的。况且此事也是事出有因,想必世人绝不会为了这件事对先生加以诟病的。”钱谦益听了如是的话,抬起头,看着她说道:“那么柳小姐如果遇到对此事颇有微词,妄加揣测之人,可愿为钱某辩白一二呢?”如是立即答道:“那是自然,如是定当会为先生解说阐释,略尽绵薄之力的,绝不允许他人多加置喙。”钱谦益听闻如是这般维护自己,心中不禁大喜过望,但脸上却泛起一丝苦笑,说道:“钱某平日里常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可眼下却正有一位红颜知己立于钱某面前,上苍实在是待我不薄啊!”如是笑了笑,不好意思的说道:“先生名满天下,能被先生列为红颜知己,那是如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眼看此时的气氛一扫刚才的阴郁,变得融洽不少,王月那一颗高悬着的心也逐渐放下了。这时,她无意中瞥见那支因墨迹未干而被搭在砚台上的毛笔,心中顿生一计。她趁着柳如是和钱谦益相谈甚欢之时,轻轻的碰了一下那支毛笔,于是那支毛笔便顺着王月触碰的方向向前滚动。如是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手边,低头一看,竟是那支自己刚刚用过的湖笔。想来定是自己一时大意,没有搁放好,才会滚落的。于是她先将其搁回到笔架上放好,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帕,细细擦拭着沾染在手上的墨渍,可无论如是如何用力,这墨渍依然顽固的附着在她的手上。钱谦益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便说道:“不如我带小姐前去后院冲洗一下吧!”如是笑了笑说道:“先生这墨,该是上等的好墨吧!要不怎么久拭难去呢!不过如是实在不敢劳烦先生,就让月儿陪我同去即可。”钱谦益道:“这样也好,只不过钱某这府邸虽说不大,但却百转曲折。怕是小姐到时迷了路可就不妙了。”柳如是‘噗嗤’笑了一声,说道:“不瞒先生,如是正有‘迷路’之意呢!先生这府邸设计的如此精美绝伦,当真要一一观遍,才不虚此行呢!”钱谦益回道:“那既然如此,小姐可自行观赏我府中景致,不必着急,钱某也想细细的观赏一下小姐的这幅墨宝。”柳如是微微施礼,说道:“那么如是就暂且退下了!”钱谦益回道:“小姐请自便!”这时,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王月突然对柳如是说道:“姐姐,月儿站了好一会儿子了,这两条腿啊实在是酸得很呢!”说着,她便假意俯身揉了揉自己腿。如是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好再勉强,只得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留下来休息吧!”听了如是的话,王月又偏过头看了看钱谦益的反应,钱谦益一脸笑意的说道:“是钱某疏忽了,姑娘快请坐!”王月言笑晏晏的回了一句:“多谢先生!”便挪步坐在了一个圆凳上。柳如是只好自己一个人独自前往了。
出了钱谦益的书房,便是一道蜿蜒曲折的长廊,柳如是一边绕着长廊前行,一边观赏着长廊两侧的山石嶙峋以及奇花异草。这府中的亭台楼榭个个造型精巧别致,让如是看得眼花缭乱,流连忘返。过了还一会儿才寻到了‘钱府’的后院,问过了婢女,这才将手上的墨渍完全洗净。而在返回途中,柳如是又驻足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归去。而就在她出去的时候,王月可没有闲着,她虽然为自己制造了与钱谦益独处的机会,可钱谦益却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只是低下头细细的观赏着柳如是的那幅《贺新郎》,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放在案桌上的那杯茶,于是顿生一计。王月将茶碗端到钱谦益的面前,嗲声嗲气的说道:“先生看了这么久,定是累了吧!快喝口茶歇歇吧!”钱谦益回道:“多谢姑娘!不过钱某还未感到口渴,一会儿再喝吧!”谁知王月却不依不饶的撒娇道:“月儿都端来了,先生就喝一口么!”钱谦益拗她不过,便敷衍的呡了一口,可王月依旧不满意,将茶碗向钱谦益的方向推了过去,钱谦益的手臂一让,那碗茶便直接洒在了他的衣服上。见此情景,王月更来了劲儿,掏出自己的手帕,便要为钱谦益擦拭。钱谦益自然不肯,于是双方就你推我让了起来。而就在此时,柳如是恰好回来了,她一进屋,见此场景,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月一看柳如是回来了,随即收敛了许多,只跑到如是面前,一脸愧疚的说道:“姐姐,都怪月儿不好,本想为先生斟杯茶喝,不料月儿笨手笨脚的,不小心将茶洒了先生一身。”如是看向钱谦益的方向,连忙道歉:“我这妹妹平日里就是冒冒失失的,不料今日冲撞了先生,还请先生恕罪!”钱谦益一脸尴尬的说道:“无妨,时候不早了,请二位姑娘随钱某先去用饭吧!”说着,他便大步流星的迈出了书房,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柳如是一看气氛不对,便脱口叫住了钱谦益,“先生留步!”钱谦益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柳如是说道:“如是突然想起,一会儿‘红楼’那边有客来访,就不叨扰先生了!”钱谦益道:“本想留小姐尝过我府上的菜再走,不过既然小姐有事在身,钱某也不便强留了。”说完,便送如是她二人出府了,而就在如是的马车将要奔走之时,钱谦益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一声“小姐留步!”然后对身旁的家丁耳语了几句,那家丁便飞奔回府去了。
柳如是掀开马车的帘子,问道:“敢问先生,还有何事?”钱谦益道:“适才小姐夸过我府上的墨,我便让下人去取了一些赠予小姐。”说完,那家丁也拿了墨跑了回来,钱谦益便将这墨双手奉给了柳如是,如是同样双手接过,道了一声:“多谢先生的一番美意!”这才让小厮驾车离去。
而此时的‘红楼’,倒是真有一个人在等待着柳如是。要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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