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1 / 2)
那是沈应离东征的第一年初冬, 尹满在城里寻来了十几个孩子, 都是些流落街头的野娃娃。他挑起人时还怪讲究——模样不好, 身体残缺的,主子看了碍眼,不要。虽为野娃, 不可欠缺大礼教,不懂事不稳重的, 不要。</p>
男孩儿女孩儿们都是清清白白的身世, 没有大来头,亦不知多少是非,一个个看着可怜兮兮的。他们被尹满领进了府邸,收拾干净后就去见了沈应离。</p>
冬风吹起来了,细雪聚在柳梢头,尹满哈着气在屋外候,凝神静气也听不到屋里的动静, 和着寒风,心里不怎安稳。</p>
就这样,约摸等了一炷香时,大门一开,尹满扭头看, 孩子们竟全被赶了出来, 他和娃娃们小眼瞪大眼, 摸了摸额角, 听沈应离平静地说——“再找。”</p>
尹满不知道沈应离究竟要挑个什么样儿的, 但那寻起人来实在不易。城里人听说沈应离要收徒弟,都把自己家娃儿藏严实了,这种多半对沈应离有仇怨,是万万找不得的。那种争着抢着把孩子送上去的,沈应离还看不上,更是没有要。</p>
尹满觉得做人难,做阉人最难。</p>
而后接连小半个月,他都在城里忙着抓孩子,可惜没有一个能入沈应离的眼。</p>
沈贯不一般。</p>
他是沈应离自己挑的。</p>
他们赶在春末前往下一座城,在城中见了几个抢食的乞儿。满地的残羹脏饭,伸向它们的一双双手枯瘦如柴,饥饿泯灭了乞儿们的礼教,几个大人正对一个最瘦弱的孩子拳打脚踢,只因他抢起食来最凶。</p>
尹满看那拳脚挨向的孩子已气若游丝,却连呼号都没有发一声,不由得后背发凉,怕他已经被打死了。</p>
沈应离也注意到了那边动静,只远远看着,没有动作,等几个老乞儿气鼓鼓地走了,才往前走了些。</p>
他站在一边,抬脚踢了踢小乞丐僵硬的身子,把他踹翻了身,让他仰面躺着。沈应离没收脚,踩着他右肩,低头看清了那张花脸,看小乞丐眼神还算清明,只落了一身淤伤,活得下去。</p>
沈应离不欲插手,忽觉腿脚被人拍了一下。他一眼扫去,看小乞丐呕了一声,偏头吐出了些秽物,忽然就找回了意识,发狠照着沈应离的腿给了一掌,想把他脚打偏。</p>
“你还挺有力气的。”</p>
沈应离收了腿,他心结迟迟无人解,毛病就养出来了。顺势把小乞丐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看着那腿那臂,觉得生得恰到好处,若是再能养出些肉来,是个习武的料子。</p>
小乞丐抹了抹嘴,伸手捂上后脑,疼得龇牙咧嘴,但眸子一直盯着沈应离的脚面,眼里还闪着泪光。</p>
沈应离没再理他,转身走出几步,又觉得衣摆被人拽住,回头看去,小乞丐用嘴咬住了他衣摆,神情凶悍,和他有仇一样。</p>
尹满一看小乞丐居然动起嘴来了,马上敛袖跑过去,替他抹了把冷汗,向后拉扯着人,“松口松口!”</p>
沈应离掸了掸衣,乞儿口水沾了一身,他有几分嫌恶,更又有几分好奇,缓了缓,笑着问小乞儿:“你知道我是谁?”</p>
小乞丐啐了一口,看向沈应离的眸充满狼性,他狠狠甩开尹满的手,可惜没什么力气了,把自己转了个跟头。小乞丐倒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就扔向沈应离,急喘着气,骂道:“你踩我,你王八蛋。”</p>
尹满大为吃惊,瞪大了眼看着小乞丐,半天都没回过神。沈应离当没听到,他不和小儿计较,搭上侧腰的剑,转身便走,“你气运不错。”</p>
尹满甩了甩头,连忙跟上沈应离,只见小乞丐又抓了一把土掷过来。等到他们俩走出十几步远了,好像有些恼,拔腿就向前追来。他是看到沈应离的剑,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放声问:“我知道,你是沈应离。他们说——”</p>
沈应离没有停,尹满也在走,小乞丐再追几步,终于顿了顿,阴郁地看向两人:“他们说,握剑的人心中都有道义。你一直握着剑,你的剑道是什么?”</p>
尹满撞上沈应离后背,“哎呦”了一声,揉着脸,小心翼翼地看沈应离脸色。沈应离面无表情,甚至神色有些冷漠,他握剑的手紧了松,松了紧,良久后,低声笑了出来。</p>
沈应离转过身,他面带笑容,摸了摸鼻尖,负着剑走过去,“你有名儿吗?”</p>
小乞丐冷冷地看他,好像在等他回答自己的问题。沈应离不欲作答,他忽略过了那一问,指了指尹满,有理有据地:“他是尹满,他家等着他开枝散叶呢,你要是没名,你就叫尹堂。”</p>
尹满的老脸突然红了起来。</p>
小乞丐看着沈应离靠近,身子因过度紧绷有些颤抖,他闭眼偏过头,不情不愿地:“我有名,一个字,贯,融会贯通的贯。”</p>
沈应离慢慢走过去,他举起剑,剑柄指向小乞丐,直碰到他的肩膀。沈应离轻轻点了一下,示意小乞丐握住,两个人凭借一把剑做接触,“你要想以后有吃有住,现在叫我声师父,不算晚。不叫,我就当你爹。”</p>
小乞丐闻言更恼了,一把拍开剑柄,扫了沈应离一眼,忍着怒不发,愤愤地:“我有的选么?”他的不悦不是装出来的,迟迟才动了动嘴,含糊不清地:“……师父。”</p>
沈应离觉得惹小孩子生气挺有意思,把剑收回来,收敛了笑容,犹豫一下,“我……确是沈应离,你以后就叫沈贯。”</p>
尹满那时跟了沈应离足有两年,就没见过沈应离对谁掏心掏肺的好,沈贯是头一个。他倒是没想通沈应离怎么就忽然想收个徒弟了,思来想去,后来琢磨着许是自己头脑简单,参透不了其中奥妙,就没再去深思。</p>
此后再两年,他亲眼见着沈应离越走越高,却也越来越阴沉凶戾,越来越喜怒无常。他东征的雄心已横跨十城,飞渡八百余里,把浮榕窟划为己都,与朝廷仅隔一江分庭抗礼。</p>
尹满的命运也从择了新主后发生嬗变,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这样风光,这份体面来之不易,这让他更加谨慎小心,但他深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沈应离。</p>
沈应离好像天生便恣肆又放荡,他生来就一副张扬模样,那个捏紧两个铜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根本没有存在过。</p>
尹满不由担心起以后的日子。</p>
果不其然,变故突生在第四年的初春。正是天下大乱之际,边城悄然招纳起了义军,打着“反贼复燕”的旗号,起义士众们丝毫不惧,把口号越喊越响,直传进了沈应离耳中。</p>
他亲自下城镇压,体察民情,身边近卫混进了刺客。沈应离那日分明看到凶器闪了光,却没有躲开,刺客伤了他右胸,血几乎是喷薄而出,把尹满吓得像从地府转了一圈。</p>
事情一过,沈应离还跟没心没肺似的。</p>
尹满顿觉,沈应离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不可信,既然是近卫,就一定要忠心耿耿。他苦思冥想,想起那四个在外邦救下的孩子,没有半分犹豫,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涧州城,把人找了回来。</p>
那一天,时隔四年,影子们终于又与沈应离相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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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一日,待到夜里,沈应离身边三两耳目进城携妓把酒,兔与犬便跟随去了。爪记不得弯弯绕绕的路,他怕被那些姐姐们身上香味呛到,说什么也不走,只守在沈应离身边。</p>
牙神情落寞,摆明了也想跟着去,又不放心留爪一个人,就同他发了会儿牢骚,分工一前一后守着。</p>
爪还有点头晕。他其实早在四年间忘记了沈应离的面容,只记得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但他很想牢牢记住这个人,就像朵笳,就像牙……</p>
可又不太一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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