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1 / 2)
十日后。</p>
窗是开着的, 风帘被卷进萧瑟之中, 琼钩啷当作响, 清秋的风相继吹打,教人在大梦酩酊之间,嗅到了些焦灼味道。</p>
沈应离手边烛火被风甩开, 火星四散奔逃,把他衣角点着了, 火势渐高, 烧得人心焦,他半梦半醒,蹬了一脚出去。</p>
这一脚有水平,正中被褥,把它踹到了床下,又砸中满地案卷书册,窗子还在来回摇摆。沈应离捂了捂耳朵, 侧坐起来,把火拍灭,醒了醒觉,随便捡了地上的书来看。</p>
天已晚,不知到了何时。</p>
他眼有点花, 看什么都是重叠的, 连试了三次, 才读出来一句话。</p>
沈应离摸了摸后颈, 指着字迷迷糊糊地看, 逐字逐句地读,有点不耐烦,想听人念,唤了一声:“沈贯。”</p>
尹满听到声音,贴着门应:“您睡迷糊了,小主子早去往衡州,现在都该到了。”</p>
沈应离自己添了火,把书拿到火光下,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默了一会儿,“他带了多少人?”</p>
尹满说:“牙兔犬,都去了。”</p>
衡州还未化过怨气,人们水深火热叫苦不迭,迟迟等不来方士,恐慌之下,竟大开城门,盼起了沈应离。</p>
余下十一城皆是抗拒姿态,衡州实在是异类,便是这时,最是多事之秋。</p>
沈应离起了防备之心。</p>
他把书放下,知道尹满还贴着门,想了很久,等风停了。笑了笑,“我错了吗?”</p>
尹满没有回答,只拖了长音“啊”着。</p>
沈应离抚上心头,靠着床榻,“高倬见过我,他很早见了我,我以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我是沈二,他是知道的。”</p>
尹满低低地应了一声。</p>
夜凉如水,把烛火烧出的暖意糟蹋殆尽了。</p>
沈应离说:“我院里有棵文杏树,春天风里卷的是杏花雨,夏天荫中庇的是沈二郎,秋天树下埋的是世外醉,冬天枝上缀的是文杏果。”</p>
他闭上眼,“我死之前,你找来几个瓶子,把血接满,留给沈贯,他会知道是什么意思。等我死了,烧成一把灰,装起来,藏好些,埋到杏树底下。”</p>
尹满没回应,夜风还在吹,沈应离一个指风打去,把窗合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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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州在大江上游,镇守边境,虎视北地,城主多为将才之后,城中民风较为剽悍。</p>
城里有一处校场,五年前时还曾杀气震天,而今望去,只剩一座座坟包。</p>
沈贯与流民众一同入城,正值夏麦大熟之际,可城里窜动着衰颓气象,怨气笼在城门之上,凶相毕露,逡视活人。</p>
他带着影子进了酒楼,菜遍五味,茶添三盏,看着店里掌柜悬了一把剑在门梁上,剑上刻了“姚”字。</p>
沈应离在做什么呢?</p>
他把怨气放出,残害苍生,而今又举着沈家令旗撕裂河山,妄做天下之主。他恶中行善,万口喧传,凭一把剑封人口舌,掩人耳目,那把剑斩过多少国士英豪?</p>
沈贯沉默着搁筷,从怀中掏出枣般大小的瓷瓶,再三犹豫,打开瓶塞嗅了嗅,里面装着几滴血。沈应离叮嘱过他此物不可离身。</p>
沈贯攥住瓷瓶,沉思很久,品不出茶味,要来了些酒水。</p>
他借着酒力,在心里做出一场抉择,把瓷瓶收入怀,伸指向楼外,“去查。”</p>
一声令下,三道影各自出了酒楼,散落在群人之中。</p>
衡州城有所不同,江左余下城郭尽已被化开怨气,可流民毫不领情,宁可顶着满头怨气,也纷纷到衡州城定居。</p>
城中官员早东迁逃命,而今城中领军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将,曾在征战中伤了腿,辗转多年才归故土,却不料赶上了怨气冲城。</p>
贵人们弃城保命,他没有离开。</p>
此人姓雍名千野,与高倬有同窗情谊,两人惺惺相惜,都曾心怀大志,有一腔热血筑成的高垒。</p>
高倬的尸身运回余州,可他独子早遇不幸,被怨气吞噬,疯魔一般掐死了自己,极其惨状。他执意留守空城,无后人,也无亲眷,是受过恩惠的城中百姓替着收了尸。</p>
这是撰魂入世后的第九年中旬,方士们还在江右苦苦化怨气,可幸的是起初本是三月化一城,现在竟能两月化一城,让人们看到了一丝希望。</p>
江右若攻打江左,那是收复失地,是正义之道。江左若是攻进江右,那是狼子野心,是邪魔心思。</p>
衡州是江左最后一块地。</p>
沈贯在此驻留七日,听了不少市井传言,识得不少苦苦度日的城民,与他们亲切交谈,了解到雍千野此人手下有不少忠义之士,仔细算来应不下五十人,都是上过战场,砍过敌寇的热血男儿。</p>
影子们混在流民之中,察觉到城中有一股暗流涌动,这儿的人们张口闭口不提沈应离,不像他城,把人背地里骂得猪狗不如,明面上高呼魔主彪炳千古。</p>
可除此外,也再查不出什么。</p>
沈贯骑来的马在夜里被人偷了,只得向店家要了匹又老又病的。他准备回程,看了三人,“报。”</p>
牙上前:“头一日校场有操练痕迹,我与兔日夜看守,未再见到人。”</p>
犬说:“众民闲话实在少,并非例外,人人皆是,我守在老头子家门口,接连三日都不听他嘀咕。”</p>
沈贯斜他一眼,翻身上马,准备启程。</p>
四人跑马官道,沈贯逞强好胜,不肯同三个影子换马。后面三人都压着马蹄,生怕跑过了沈贯屁股底下的老马,难上加难。</p>
他们纵马尘里,还没出城,迎面撞上另一对人马,两方队首之人对视一刹,各自让出路,倏地错了过去。</p>
沈贯猛然勒马,“看到了吗?”</p>
方才策马闪过的一队人,个个虎背熊腰,队首那个乍看来忠厚老实,但生了一双猿臂,定是开弓百步穿杨的能手。</p>
他们行迹匆匆,像才从城外归来,身上带着城郊花田的馨香,没有城中怨气的臭味。</p>
牙策转马头,沈贯看也不看他,平静道:“师父限七日便赶回。”</p>
牙没有贸然去追,在等沈贯发号施令。</p>
沈贯回望道旁烈火焚过的荒芜痕迹,眼前闪过一片骨骸填野的场景,手劲十足,攥响骨节,说得很慢:“你留下传书。”</p>
牙毫不犹豫便策马追了上去,兔怕他一人吃力,请命一并留在城中,沈贯默了很久,准了。</p>
得令的两人摇鞭,行行复行行。</p>
是夜。</p>
爪打起井水,对着头浇了一瓢,把被汗浸湿的衣裳再浸了个透,他看着白日当值的人依次归来,没有出过声。</p>
墙上挂剑的位置不知何时空了,爪抱剑坐到了河边石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拿了根木头削来削去。</p>
剑刃卡在一块木疙瘩上,他多使了一分力气,白刃顺推而上,木屑迸射,“咔嚓”一声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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