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1 / 2)
四殊观飘了雪, 天地一片寒素。
杜西关伤得不轻, 意气始终消沉, 一路车马颠簸, 几度昏迷。禹湘子仍在闭关,观里看来清净,实已被诸家搜查了三次, 方绝鹤携人回观躲藏,在阶上跪了足夜,傅观止与他一起, 两人被雪埋了半身, 各位师叔师伯念及旧情,放了一行人进观。
杜问颉跪在屋里,呲牙照着铜镜,摸了摸缺了一半的门牙,情绪低落, 问的第一句却是和向林隐有关:“我爹会不会被他们打死啊?”
傅观止沉默,撩开帏箔,方绝鹤抱剑坐在羡鱼亭, 抛竿钩雪,风骨萧疏,觉到身后目光, 顿了顿, 侧过身对傅观止笑。
“不会。”
傅观止知道这笑容下掩着一颗冰心, 撑着帏箔多看了他一会儿, 寒风不时鼓吹,杜西关身子受不住,傅观止这一瞬内心历着几多消磨,叹气一声,合上了窗。
方绝鹤抖着雪进屋,端了汤药,看着杜问颉把杜西关撑了起来,正给他擦洗全身,推了汤药出去,“最多五日,便要再启程,不可连累师门。”
傅观止挡住方绝鹤视线,听到杜西关不停呕水,敛眉沉声:“凶险。”
方绝鹤入座:“他不能死。”
傅观止看他:“底子不好,日后操兵,要落病根。”
方绝鹤抬腿搭在傅观止膝头:“日后案牍成山,也没他练武的份儿,得找几个伶俐的人看住了。”
傅观止覆手他膝盖,度了些暖过去:“我们去盖竹舍。”
方绝鹤闭上眼,沉默很久,轻声说:“门外造秋千,我把剑悬上,不再碰了。”
傅观止也沉默一会儿:“好。”
方绝鹤听见杜西关急喘,喉中像阻了血,走过去看他,杜问颉两眼通红,露着半截门牙,说话跑风:“五哥一路上没出过声。”
方绝鹤微微蹙眉,两指探杜西关侧颈,另一手顺着身上穴道点了两下,杜西关闷哼一声,两唇颤抖,眼皮跳了跳,猛地偏头呛出一口污血。
杜问颉连忙上去擦拭他面颊,让杜西关靠着床头坐起来,方绝鹤压住他肩膀,俯身低声:“阮仪将你我一同逼上绝路,他放我们回来,如猫捕鼠,在拿我们玩乐,这口气要争。小五,若能熬过这几日,你造化就大了,我们要成。”
杜西关五指微蜷,嘴边溢着血泡,喉咙里呼呼粗响,以此当作回应。
这一夜最是凶险。
杜西关高热不退,面呈土色,胸前的伤又开始洇血,方绝鹤扶他起来灌了汤药,摸着了背后有汗水,立马松了一口气,迎着傅观止压顶目光替杜西关将伤口再包扎上了。
后半夜,杜西关额上总算冒出了汗,方绝鹤略感疲惫,却又不敢睡着,索性翻到了屋顶,握着旋宫望向穷天步。
傅观止一并跃上来,坐到了方绝鹤身边。
方绝鹤不动:“阮仪想与我分个胜负,他筹谋这样久,便是为了有这天,我与小五、他与杜清之,我们一较高下。”
傅观止给他披上夹衣,应了一声。
方绝鹤把剑推远,“他几番放我走,无非是想要我带着撰魂去杀他,他知我一定会去。”
傅观止默了默:“你想要剑?”
方绝鹤怔了会儿,摇头:“它由阮仪心血供养十年,又被我养了近十年,该是只差一点就要养成了。我是在想,阮仪既是不死之身,为何不肯自己养剑,反而要去北地炼蛊,又苦等百年放我出山呢?”
傅观止一动不动,方绝鹤笑了笑,他心里有了猜测,只是埋在了口中,没有公布。
方绝鹤两脚卡住旋宫,拢过夹衣,向后仰卧,卧在傅观止腿上,翘起了腿:“猫儿那时候怎么就动心了,说说?”
傅观止犹在沉思,冷不丁被他问起前尘,两臂一折,险些从檐上滑下去。
方绝鹤跟着一震,仰头大笑,伸手摸他腰腹,隔着衣衫撩了满掌火热。
傅观止说不出口,又不能骗方绝鹤,几欲遁去,可方绝鹤还枕着他的腿,那只手伸到了心头,傅观止低头看他:“……牙说过,做梦都会想。”
方绝鹤护着傅观止的心头,马上便抓住了字眼:“做梦都想?梦着什么了?”
傅观止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方绝鹤埋头在傅观止腹处,笑得更欢了,两脚一错,旋宫脱了桎梏,倏而落了下去,砸到地上铿地一声。杜问颉推开窗向上看:“你们在干什么?”
方绝鹤探头:“……”
·
一夜有惊无险。
翌日午后,杜西关仍高热不退,但面上有了气色,始终能听到外面声音,眼睛眯成一条缝,试图睁开来。
这间是方绝鹤的居室,桌上还放着李晏婴给的玉石,傅观止抚过架上书卷,指尖摸出了一层灰,还当宝贝似的,一遍又一遍抚方绝鹤用过、看过的典籍。
杜西关尚睁不开眼,听到细密的翻书声,忽然来了力气,咳得厉害,声音微弱:“天……天堑……”
傅观止净过手,取下碧弓,站到杜西关面前,伸手翻了他眼皮,再捏过脉象,“在我手上。”
杜西关笑了笑,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胸前伤处作痛,一直出冷汗:“多、多谢。”
傅观止把天堑放在他手边,想要出屋唤人,杜西关抬手摸到天堑,用力握紧,听不到声响,卯足了力气,开口留人:“……师父。”
傅观止定住了,杜西关一手捂着伤,一手撑着身子,眼睛堪堪睁开,急喘着气,“我梦到七叔、他说……说能上马把天堑,拉满……中靶的人,是、是我师父。”
傅观止不说话。
杜西关自己撑着坐起来,小心翼翼捂着伤,把天堑握进了衾下,一滴汗从额上滑进他眼中,杜西关扯出一抹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八景、八景怕您……晁三也看得出。您一路跟着道长……他是沈应离,您是、是何人,他都信得过您……我、我不多问,您是前辈……我、我想学弓……”
傅观止侧过头,缓缓:“我不是。”
杜西关抻颈仰头,眼里有了亮色:“天堑是我爹留下的,七叔练了很久,他本是要教我的……可我那时候受了风寒,病得重,耽搁下去,再也没机会了。我听到了道长的话,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我不能、不能这样,我要学,我要开强弓,纵飞马……”
傅观止转过身,一步步向他走,声音很沉:“少年侠气,一时快意。”
杜西关脸色潮红,唇色惨白,两手把住天堑,颤抖着举起来,另一端朝向傅观止:“是时时乖运蹇,我不能容它逍遥下去……衣冠金奁抵进尘埃,百年如泥,我要万世传颂、生生不灭。”
傅观止看着他,语气无波无澜:“你做山河共主,肯放他走吗?”
杜西关喘息几声,身上骨头嘎巴作响,仰头逞笑:“你们是功臣……去留、去留不由我。”
傅观止没有搭手上弓,他虽未拔剑,身上卷着磅礴剑气,笼住了窗外光,淡淡道:“我教。”
·
观内外连阴四日,最后才放出了晴。
杜西关有所好转,前四日浑浑噩噩,见了光后沉疴顿愈,披着大氅坐到了窗前。
方绝鹤在院中煎药,呵开药材冻冰,取来了碗:“武火替文火,使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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