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老汉不露相（2 / 2）

这人看来并不太老。但是他的一切装束和神情，都显出他已经很老。梁宣看着这老人，不知怎么，莫名从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熟悉感。

“邱老伯！邱老伯！”紫琳出口喊道。

邱老伯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展旧年蓝花布，又脏又破，上面稀稀落落摆着些时令蔬果。却都是环肥燕瘦，品相不怎么好。旁边墙根还立着一个架子，上面塞几个酒罐，都用黄牛皮纸封好了口，像是来卖的酒。

邱老伯听到紫琳这一声唤，苏醒过来，伸直了胳膊，打个呵欠。那长腿往前，蹬开了摊上的一棵菜。梁宣相信，这位邱老伯一天也不会卖出多少菜的。

邱老伯看见紫琳和梁宣站在面前，有些疑惑。他似是喝醉了，眼神飘忽，先不说话，扶着地面，用力站起来。梁宣见他身形摇晃，像是要跌倒，下意识想要去扶。

邱老伯却长臂一挥，居然挡开了梁宣的这一手。他两眼翻上来看他，眼里微微愠怒。梁宣莫名有些发憷，便朝后倒退几步。

“老伯，这是梁大哥，我们泰山派新收的弟子。”紫琳介绍道。

邱老伯还是一直盯着梁宣，听到紫琳的介绍，那戒备消失了。重又恢复了那种散漫无谓的样子。

“哦。是么？”

这声音也没有那么老，却是有意压低，似乎已经常年习惯如此。邱老伯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姑娘今日来得晚啊。”

“呃……是。今日我因为要去找梁大哥有些事情，所以耽搁了些。”紫琳讪讪地解释，见邱老伯这时候认真盯着自己，不禁脸一红。

邱老伯的脸色却毫无变化，他又瞧了瞧梁宣：“少年人在哪儿修习？”

梁宣连忙躬身行了一礼，告诉这位似老非老的老伯他在玉泉寺。邱老伯走到墙边木架子旁，摸索着酒罐。“唔……玉泉寺么？那你们若是中午能从玉泉寺绕到前山下来，还能在日落前到泰安城……小伙子，你不简单哪！脚程也不慢！”

梁宣笑一笑：“前辈谬赞了。”心想：“这老伯原来对泰山很熟，知道路程远近。”

邱老伯从架子里摸出一个酒壶，拔下塞子就饮了一口，声音很大。仿佛在独自享受。酒香飘到梁宣和紫琳这里。

“邱伯，您别忙着自己喝呀！先把掌门要的酒给我们，一会儿看着天都黑了！”

邱老伯眯着醉眼瞧了瞧紫琳，又看看梁宣，这两个长相俊俏的少年男女站在他这么一个褴褛的老汉面前，煞是有趣。“嘿嘿，琳丫头，我看你不是着急这个，是着急甩开我这糟老头子，好跟你的梁大哥多相处一会儿吧！”

紫琳脸红了：“邱伯你……你为老不尊！我怎么能那样想？”

梁宣自觉尴尬，连忙解释道：“老伯莫要误会了，我跟黄姑娘还是第一天认识。论起来，她还是我的师姐。”

邱老伯却摇摇头，很不平似的，走上前，皱眉瞧着梁宣：“怎么，叫你跟琳丫头在一处，还难为你了，小子？难不成她配不上你？”

“邱伯，你在说什么啊？是不是酒喝多了么？”紫琳奇道。

梁宣倒退几步，赶紧解释：“前辈您误会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大哥是很有天分的人，掌门可是很喜欢他的，亲自带他进了玉皇阁。您知道么，那可是我们这些小辈弟子根本进不去的地方！”

邱老伯听到这话，眼神清明了一些，仔细盯着梁宣看了一眼。忽然又摇头道：“与我何干？与我何干？罢了！罢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酒壶塞回架子里。

就在这时，那架子不知怎么却被老伯无意碰了一下，顿时就朝梁宣歪过来。紫琳大吃一惊，但见架子上的酒壶都往这边滑下，势必要砸到梁宣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紫琳刚刚喊出来的时候。梁宣却已稳稳托住一个将要滑落的酒罐，另一臂顶住将要歪倒的架子。

好快！

但是谁也看不清，梁宣是怎么出手的。梁宣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本能的反应。

“邱伯！你在干嘛！”紫琳上前来帮梁宣去扶起那架子。邱老伯嘿嘿笑了一声，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也来帮忙。

他一伸手，梁宣就觉得这架子立时减轻。他心中有些奇怪：这邱老伯似乎有些武功根底。

邱老伯从自己身上懒洋洋地掏了掏，紫琳催促。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酒壶，乃葫芦形状，递给紫琳。紫琳很爽快地接过来，擦擦酒葫，递给梁宣：“梁大哥你看，还是热的！”

梁宣只得赔笑，那葫芦刚刚从老汉怀里拿出来，怎么可能不是热的？

可是谁知道这老汉多少年没有洗过澡呢？

紫琳跟梁宣向那老伯道别，那老伯点点头，又坐回墙角，隐在黑影里。八成又睡着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回家。因为这时候天已快黑了。

“老伯就住在城边，很近，所以不用担心。”紫琳看梁宣若有所思，便道。

梁宣点点头：“你每个月都要来这里么？”

“不是。只有掌门叫我来的时候，我才来。”

“就为了买瓶酒？”

“是。”

梁宣更加想不通了。谢微云怎么会让一个弟子下山来，辛辛苦苦就为了一瓶酒？

打开那壶酒，酒香果然弥漫开来。梁宣心想：“这酒确乎是好酒。”他觉得也许掌门是嗜酒如命，所以为了这壶酒宁愿大费周折。

※※※※※

他们一路上山，等到了半山腰时，天已经黑得透了。明月半弯，繁星数点，夜空澄澈如水。凉风侵人，四周虫鸣不绝，黑夜里，泰山的山道上也不寂寞。有时树荫筛影，不见月色，有时则月光皎然，照得脚下台阶银白明净。

两个人边走边聊，倒也别有生趣。紫琳讲了很多关于桃花峪的事情，那里的春夏秋冬，四时变换，关于众姐妹们如何习武，以及闻琴的生活琐事。

梁宣只是默默听着，时不时地笑一笑，可是对于自己在玉泉寺的事情，他总不肯多讲。

不过紫琳问了他很多关于以前的事情，那些陈年往事，他跟闻琴在一起逃难的经历。对于其中有些事情，梁宣也不愿多讲，所以尽量一笔带过。因为回忆那些经历对他来说，简直是噩梦。

梁宣最喜欢讲的事情，还是从前在渔仙镇的日子。遇到闻琴之前，他如何长大；遇到闻琴以后，他们两个如何在海边玩。那些都是充满了快乐和幸福的日子，没有后来逃难时候的颠沛流离。紫琳一直听着，很认真的样子，也不曾说话。

路再远，也是有尽头的。

他们走到这里，已到了分叉口。前面就是通往桃花峪的路，山谷口不远处，几点灯火亮着，好像夜幕中盛放的夜合花。梁宣就在这里跟紫琳道别。

临别。紫琳转过身，望着梁宣站在她身前的高大身影。眼神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梁大哥，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