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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剩把衷情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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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里散发出明黄与亮白交融的色泽。随着云中雁不紧不慢的步伐,随意地一摇一摆。节奏是一种悠长悠长的闲散。这时候的梁宣随着云中雁,已经从逍遥侯的居所中出来,转身便下了那阁楼。云中雁俯身打开地上的一道暗门,便进入了地下。

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漆黑一片。经过这一道窄窄的甬道,前方渐渐传来奇怪的声响。仿佛是木头与铁块相碰撞的声音,又有人的脚步声,笔在纸上书写发出的轻微声响。梁宣赖着内功深厚,耳力极佳,这些声音都分辨的很清楚。云中雁在前领路,也不发一言。

前方又出现了一道小门,门上有一小孔。还有柄铁环。云中雁走到门前,扣了扣那铁环,便有一人从另一面凑过来。云中雁对着那双眼睛道:“将门打开。”那人依言将门打开。顿时耳畔声音大作,方才听到的那些撞击声、笔的书写声都骤然放大。梁宣四目一望,只见眼前竟是一个十分深远而广大的空间,看起来非常像他之前在幽冥地狱里所见的情景:由上到下,分布着一层又一层的阁楼,每个阁楼里都来来往往走着人。左边一侧分出无数的小房间,可以看到里面有人在匆匆忙忙伏案书写着什么。另一侧则是一个十分巨大的机括,从远处一直延伸到近前,上下左右都有十分复杂的横横竖竖的结构,正在运转。沿着轴承水平方向上装有无数的木箱子,轴承下方齿轮成群,一直在运动,那箱子便随之源源不断地从远处依次被运送过来。不时有一些人走上前,将箱子取下,带回自己的房间。这整个空间里,所听见的只有这些声响,却不闻一句哪怕是窃窃私语的人声。简直单调得可怕。

云中雁回头瞧了梁宣一眼,见他脸上神色颇为惊异,他早已料到他会有如此表情,故也不以为怪,也不跟他解说这一切都是做什么的。只叮嘱道:“跟定了我,莫要乱走。”梁宣点点头。便跟着云中雁继续向前。那些忙碌的人见了云中雁,便仿佛当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继续埋头自己的工作。

他们穿过人海向前行。梁宣低头看去,只见脚下踩着的是一方木板。极窄。两侧一边便是那不断活动的机括,可以看出其中的齿轮零件正紧锣密鼓地转来转去。另一侧则是上上下下来往行走的人。正在观察,侧方正好有一人欲跨过这木板向对面而去。梁宣恰恰将其挡住,他连忙让开,道了声:“抱歉。”

那人年纪还尚小,仍是小童模样。抬头,略看了看他,但似乎是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似的,继续迈了步子过去,那一瞬间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你跟他们说话也没用。他们全都是聋哑者。”云中雁道。语气中有一丝嘲讽。

梁宣道:“是被逍遥侯弄的?”

“当然。门主身边的这些人,都是不能说话的。严格说来他们不属于门中之人,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必得这么做。”

梁宣默然不语。云中雁又道:“你可莫要同情。这些人以前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人,死有余辜。如此将他们收了来做这些活,还倒是救了他们。”

云中雁继续前行,脚下突然悬空,下方仍然可见一层一层的房间。但非常深。梁宣越走越觉得吃惊:这些都是为逍遥侯工作的人。但单看这规模,已经足够令人瞠目了。他想:之所以逍遥侯身处东海之遥,却仍能够对天下各处所发生的事了若指掌、进而控制中原,定少不了这样一群庞大的工作队伍。而逍遥门本身遍及天下、层层划分的严密结构,所涉及的人、事、物更是复杂难言,没有这样的一套系统,定然是不成的。

木板折了一个弯,开始向上。脚下的房间突然消失,变成了万丈深渊,不见其底。云中雁提着孤灯,脚步越加沉稳。到了此处,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只有两边间或从高处吊下来一盏油灯,提醒他们这里还是逍遥侯所管辖的范围。云中雁道:“小心些。咱们要到地牢了。”

梁宣道:“不知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为逍遥侯做事?”

云中雁停下脚步。回头拿灯照了照他。“我本来就是逍遥门中之人,为门主效力天经地义。你这是什么问题?”

“不是这样话说。只是梁宣以为,能在逍遥侯身边服侍之人,想必都是逍遥侯极信任之人。而前辈你之前……”梁宣顿了顿,思忖着该如何说。“前辈之前是东海坛的坛主,论资历,应当是到不了这个程度的吧?”

听到这个问题,云中雁笑了笑,继续往前走。一面道:“这些年门中烦事越多,宗元使者暗中谋划夺位,我见之已久。早看厌了这些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的事,因此趁着门主筹划逍遥谷鼎剑台会盟一事,门中纷乱,本欲抽身,一个人单独脱身而出……便是在那时,於金陵遇到了小子你,还有佳期宫主她老人家。……后来我又继续北上,浪迹四方,无意中来到山东之地,本是来这蓬莱阁赏景,不想却碰到了门主。说来也奇怪,我见门主身边带着的竟只有一个糟糠老者和一个小童,其他一个服侍的人也无。而门主见了我,竟也不嫌弃我之品级过低,硬是留我在他身边,当了他私宅的一个管家。”

梁宣听到他说“糟糠老者”,那应当是东林道人了。这么说在逍遥侯到蓬莱之时,东林老道已经跟在他身边。便问道:“那位老者,前辈可认识?”

云中雁摇摇头:“怎么这样问?”梁宣便没再说什么。

云中雁继续领他向上去。到了高处,终于看见一个门。从门内进入,只见是一个升降梯。当中吊着一根绳索,绳索末端有一柄铁环。两人进入这升降梯之中。云中雁拉了一下那铁环,那云梯就直直向下落去。

耳畔有凉风呼啸而过,呜呜作响。那梯子下落的速度并不甚快,但仍是不紧不慢的走着。穿越一层又一层的黑暗空间,梁宣看到眼前掠过一间又一间的小门,门上还有一盏点亮的灯。这云梯像是要下到最深处——那就是关押雁留声的地方。梁宣心想,逍遥侯果然是将雁留声关到了死牢。

这是最让人绝望的地狱之底。她到底过的什么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想到这些,他暗自闭上了眼睛。

升降梯终于停止了下潜。云中雁又拉了一下那铁环。说:“到了。走吧。”便当先跳出去,领着梁宣上了地面。——准确的说,他们此刻已经在地底不知多深的地方,而不是地面,只不过脚下踩着的是一方破旧的石阶罢了。

沿着向上的石阶走了没有多久,很快就看到那样一扇小门。

门口一样点着油灯,黑暗中好像一粒浑黄的豆。云中雁走进去,那门内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人的脚步声。豆一样的灯光晃了晃,凑近了过来——原来是有人提着这油灯。

那是一个白头老妪,佝偻着身子,一双眼睛浑浊不堪。脸上透着哀苦。她提着灯笼照了照云中雁,又照了照梁宣,眼神中透出不解。云中雁道:“我是门主的管家,奉门主之命,带这个少年来见关押在这里的犯人。”说着,将手一亮,手中握着一枚令牌。

老妪仔细瞧了瞧那令牌,眼中的警戒渐渐放松了。点点头,呀呀叫了几声。原来这老妪并未聋耳,只是不能说话而已。云中雁对梁宣道:“梁宣,佳期宫主就在这下面。你跟我来。”说着便随着哑婆婆迈步前行。这时却听梁宣叫了一声“前辈”。

云中雁回过头来,梁宣道:“我可不可以……单独见一见她?”

云中雁道:“你当真要一个人去?”

梁宣点点头。

云中雁道:“好吧。那我就在此等着。你莫要留太长时间……”他望着门内那漆黑的空间。“还有,梁宣,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梁宣道:“多谢提醒。”

云中雁便对那老妪道:“你领着这少年去就是了。”老妪点点头,举着灯笼,照了照梁宣。那昏黄的灯光映着她脸上的表情,但见她格外认真地观察着梁宣,目色之中有几分审视,仿佛与梁宣是相识似的。梁宣一低头,便随她进去了。

门内通道果然十分狭小,空气中有股股凉气,还有一种海潮的腥味。只怕死牢到了这里,已经深入到了东海之中也未可知。越是往里走,那海潮的浪花声便越是明显。走了好一会儿,梁宣依稀见到远方,在黑暗中终于有了一丝明亮的光点。

只有那一个点。

他知道雁留声一定就在那里了。

“婆婆。”梁宣出口道,拍了一下那哑婆婆的肩头。哑婆婆回转身来,蹙着眉头,又拿灯照着他。梁宣凑过去低声道:“可否让我一个人……过去探视?”

哑婆婆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仍旧用灯照着梁宣看。“您放心,我不会乱闯生事。”哑婆婆听了这话,终于点了点头,枯瘦的手伸出来,将那一盏孤灯送到梁宣手中。梁宣提着灯,一步步,向前走去。

前方,似乎是一个幽宅。有横横竖竖几道小木栅。四壁都是冷如铁的石头。正对面,凿了一扇窗,上面安了一块透明的石头。石头的另一面,可以看到海底幽蓝的海水。走到近前,梁宣才明白那先前所见的灯光,根本不是什么灯,而是石头对面的海底深处,伺机游动着的来往鱼群所发出的光。那正是像幽冥河水中的那些盲眼怪鱼一样。它们的眼睛上方吊着像灯一样发光的器官,在石头窗的另一头游来游去,不时露出它们恐怖而锋利的獠牙。也正因为是鱼发出这一点光亮,所以这死牢中的明亮,才时有时无。

牢中铺着些干草。墙角有一只便桶。木栅边是水桶、石槽。

一个衣衫褴褛、身形瘦小的人、佝偻着身子,瑟缩横躺在干草上。梁宣手中的灯光猛烈颤抖起来,他往近里照了照那个小个子背影。他正背对着自己。

恍然间,梁宣的眼前闪过了一个画面。那是扬州的瘦西湖畔、揽月楼前、三生石上。也曾有那么一个小个子身影,就这样躺着。也是穿得如此衣衫褴褛。

然而一切都早已不同。

面对此情、此景、此人,梁宣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如傻了一般,呆呆的、拿着灯,就这样看着。

还是雁留声仿佛觉察出了什么,她窄窄的肩膀动了动。咳嗽了起来。声音很轻。她慢慢转过身子,道:“是哑婆婆来了么?”只这声音一出口,梁宣就听出来了。就是她没错。虽然它已经变得又嘶哑、又干涩,粗重了许多,但他仍旧记得这声音。

梁宣没有说话,仍旧提着灯站着。雁留声转过身子,只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糟杂缠裹,如同蓬乱的海藻。脸前的头发全然遮住了面孔。她先转过身,跪在地上,却只伸着手在地上摸索着——梁宣知道她这是真的看不见了——她摸到一块石头,然后便坐正了,挪了挪身子,躺在那墙边,手放在石头上撑着,微微喘着气。

“我好傻。哑婆婆你不会说话呀,我还问你。”她自言自语道,听语气竟还是很轻松似的。她坐定了。便抬起手来,那一双手上的肌肤如松树皮,粗糙至极,上面是红黑相间斑点,疮痍遍布,已看不出原先的肤色是什么了。她朝手掌上“呸”了两声,各吐了两口口水,然后便往自己面上抹去。

“我先洗个脸,哑婆婆,您别走。我还有几句话要说。”雁留声道。她将自己脸前的乱发都顺到两边,露出她那张脸来——那是怎样的一副脸孔?

梁宣整个人,从内心到外在的身体,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他的七弟,曾经是那样的一副天人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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