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人心(2 / 2)
不知是不是沈宣的错觉,他觉得好像有一层殷红从谢凡的脖颈浮上脸颊,又飞快地褪去。
“久容……”
“久容哥,我回来了。”有人绕过影壁向沈宣寒暄一声,然后有些诧异:“二哥也在这?”
谢凡酝酿了半天的情绪,被谢玄一下子打断,而沈宣也被下学回来的小祸害吸引了所有关注。
“小玄回来了!在书院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久容哥,一切都很好。”
“今天学了什么?”
“君子六艺之数,阴阳五行生克制化。”谢玄一字一句地背着:“八卦、九畴错综精微,极而至于大衍、皇极之用,而人事之变无不该,鬼神之情莫能隐矣。”
“臭小子!你谈个屁的鬼神!想看鬼神还不容易,自己照镜子去!”谢凡黑着一张脸,心情很不美好。
这小混蛋这么久没在自己面前露面,居然每次下学了还专门绕过来跟沈宣打招呼,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
“行了,你有点当哥哥的样儿吧。”沈宣不自觉地把软萌弟弟揽在了自己这边。
“小阙!给我过来!看我不打死你!”谢凡把一腔愤怒都发泄到弟弟身上。
“滚!你敢碰他!他现在是我弟弟!”沈宣炸毛,如同一个护崽的老母鸡。
软萌弟弟把两人看了看,问了心中存在很久的问题:“久容哥,你对二哥脾气好大,跟对别人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沈宣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想起来自己在这个老实孩子面前也应该注意一点。
他看了看谢凡,有些僵硬地想着答案:“小玄……嗯,怎么说呢,这个……是我跟你二哥……关系亲密……的表现……”
谢凡忽然抬眼盯着沈宣,又端了茶杯,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微笑。
这边沈宣又例行地问了些书院的事,才打发谢玄回去做功课,回头看了看半晌没吭声的谢凡,纳闷问道:“有什么好事?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没事。”谢凡翘起了二郎腿,反夸了他一句:“久容倒是很会教小孩子的。”
“什么意思?”沈宣很讨厌这种话里有话,但又忍不住想追问。
“我弟弟那么老实个孩子,都学会说谎了。”
“什么?”沈宣大惊:“小玄刚刚说谎了?他说什么谎了?”
他左思右想也没觉得小玄哪句话有什么不对。
“他说在书院里一切都好,但是你没发现吗?他身上有伤。”
沈宣撞开房门的时候,正看到谢玄急忙转过身去,嘴里还咬着缠在胳膊上的纱带,正要系紧。
他大惊失色——本以为谢凡又编瞎话骗他玩,没想到小玄身上真的带伤。
他托起谢玄的胳膊,轻轻拆开纱带,端详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气得手都在发抖:“小玄!你在书院跟人动手了?哪儿来的伤?!”
话说出口他突然后悔了——怎么可能是小玄跟人动的手,以这孩子的身手,怎么可能被人伤成这个样子!
他的语气立刻温和了下来:“小玄,谁打你了?告诉久容哥。是书院的先生吗?”
谢玄有些慌张地看了看随后跟来倚在门口的二哥,低声地答非所问:“久容哥,书院很好……我还想继续去念书……”
听他这么说,沈宣更确认了在书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他定了定神,没有再急切地逼问,只在一边坐下,拉过谢玄的手,细细地涂了一遍伤药。
这段时间相处以来,他也时常查看谢凡的伤势,也大概知道了这二人的身体远好于常人,伤口愈合速度也更快一点。
所以比起谢玄的伤势,他更有些心疼这孩子在书院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他慢慢涂药,慢慢包扎,留出了更多的空白时间来平抚谢玄。
谢玄终于如他所愿地安静下来,主动地嗫喏道:“刚开始,先生叫人抚琴的时候,我好奇也摸了琴,扰了同窗,先生很生气,打了两下手心。”
他仔细观察了沈宣的神色,好像没什么变化:“之后先生讲君子道,子事父,臣事君,弟事兄。我问先生,为什么把这些称为君子道,这些都是人自己规定来束缚自己的,并不是循自然天道而生的规矩,算不得什么君子道。”
沈宣嗯了一声。
谢玄见他没有生气,才继续说:“先生很不高兴,让我在门外站了半天……之后我就不敢再多问了。再后来……有几个同窗说,惹了先生生气,不能这么便宜……”
沈宣叹了口气。
他也去过静明书院读过书,这些事情他自然也不是不知道。
有些不喜欢读书的世家子弟最爱干的事,就是纠帮结伙欺负闷声不响老实巴交的孩子。
谢玄跟他非亲非故,就算是他亲自送去的,他们欺负起来仍然是肆无忌惮。
“你……你就没有……”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谢玄连忙辩解:“我没有还手……二哥说,如果我给久容哥惹了麻烦,就不让我去书院了。”
“胡说,”谢凡立刻自证清白:“我可没这么说,我只说让他滚回大哥那边去。”
沈宣真想再吼一声闭嘴,但他也知道谢凡这是为了他好,只得作罢。他双手按在谢玄肩膀上,温声道:“小玄,来,抬头看着我。”
谢玄有些惴惴不安地抬了头。
“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枯燥,但希望你能明白。”
“第一,规矩并不是死的。我虽然让你不要动手,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杀人固然不对,但战场上尸骨成山,并没有人以律法论之。所以一成不变死守规矩,是愚蠢。”
谢玄嗫喏问:“久容哥……我可以还手?”
“对。有的时候,真理和道义需要用一定的手段去保护,只有信念怕是不够。”沈宣点点头。
“第二,守规矩也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对方也遵矩守礼,自然应当以礼相待,如果对方逾越破坏了规矩,那他也不应当再受到相应的保护。规矩从来都应该是保护该保护的人的,而不应当作为恶人的庇护所。”
“久容哥,”谢玄打断了他的话:“规矩真的能分的清好人坏人吗?它真的能惩恶扬善吗?它真的会拒绝庇护恶人吗?”
沈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默片刻才摇头:“很遗憾,不能。你之前说的没错,规矩是人定的,是人就必然有私心,有了私心必然无法公正。若我是规矩制定者,那我一定会偏向沈家,若你是,那你也会偏向谢家。”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去遵守这个规矩?”
“人不会一成不变死守规矩,规矩也不会一成不变。你如果足够强大,就努力去做一个公正的规矩制定者,如果做不了,就努力做公正的执行者,如果执行者也做不了,就做一个正直的遵守者。”
一直倚在门口没有说话的谢凡忽然冷笑问道:“那如果这规矩根本不值得遵守呢?”
“那就破坏它!”
“沈小侯爷,你的身份说这种杀气腾腾的话不太合适吧,当心被人听到,是要杀头的。”
“不破不立,虽然迂回,但始终向前,这是不会逆转不能阻挡的天道,比那些君子道是不是顺耳很多。”
“制定,执行,遵守,破坏……”谢玄喃喃默念一遍。
沈宣看了看谢玄,不由失笑:“看我,被你们俩引得离题万里了。”
“不,久容哥,我很愿意听你说这些事情,比先生们讲得好多了。”
沈宣苦笑:“小玄,你久容哥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你可不要学我。不过既然你愿意听我说,我就再给你一条最重要的忠告——刚刚我说的所有事,你都不要信。”
谢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止是我说的话,应该说所有人说的话,你都不要立刻相信,这就是我的忠告。”
沈宣笑笑,解释道:“因为所有人的话都是出于自己的立场自己的目的,我希望你能自己判断真假对错,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头脑做事,而不是只听别人的话。很多时候,少说,多听,你会获得远比你想的多的情报。”
说到这里,他忽然问了一句:“小玄,你也能看透人心吗?”
“哥哥们不让我学九遁印|心术。”谢玄摇了摇头。
“他们是对的,”沈宣轻叹一口气:“人心诡谲善变,看得多了,会一叶蔽目,只见荆棘不见繁花。”
谢玄看了哥哥一眼,仔细想了想才说:“听刚刚的话,久容哥知道二哥的术,也了解二哥的烦恼。二哥平日里就不耐烦跟人接触,更不会轻易跟人说这些事情,所以我推测,二哥的确很喜欢跟久容哥在一起。”
看着谢玄一本正经的样子,沈宣很想赞他一句聪明绝顶,脸上却火烧火燎地红得发涨,余光瞟去,谢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门口了。
“小玄你……”沈宣用手狠狠捂了捂脸,半晌才放下来,无奈地说:“并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你这么认真……”
“我不太懂,什么事可以不认真?什么事需要认真?”
沈宣酝酿了半天,到底还是无力地说:“算了。”
他检查了一遍谢玄的伤口,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忽然说道:“小玄,你笑起来非常好看,所以……不妨多笑一笑。”
“什么时候该笑呢?”
“任何时候。”沈宣摸了摸他的头:“你的朋友会因此得到安心和勇气,你的敌人会因此放松警惕,更容易露出破绽。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了。”谢玄绽出一抹天真的微笑:“谢谢久容哥。”
走出房门后,沈宣原本已经慢慢退烧的脸又热了起来——谢凡并没有走开多远,就在不远处的回廊转角处等他。
见沈宣走近了,谢凡才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句谢谢,究竟是因为弟弟还是因为他自己。
他明白,沈宣方才说的“只见荆棘不见繁花”,实际上是说给他听的。
沈宣假装没有听懂,半晌才回答:“小玄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想他应该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人的事情错综复杂,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这里面的盘根错节。”
“可能会走些弯路,吃些亏,但慢慢来,总是会向前的,不是吗?”
“岂止如此。”谢凡笑了笑:“久容,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吗?”
沈宣有些诧异:“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给他讲了讲我自己恐怕都做不到的大道理。”
“你把一头野兽,从笼子里放出来了。”
谢凡看着不远处有些出神:“老三有点死心眼,做事比我和大哥都有始有终。你为他打开了笼门,总有一天,这天下不是因他而定,就是因他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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