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攻心（1 / 1）

一闭上眼, 曌云裳的拥抱所带来的温暖，那因酒气而带出来的酡红脸颊，以及那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欲望而亮得格外灼人的双眼便在黑暗中变得格外逼真，真得像是这人又到了身边, 正抱着她、在她的耳边絮絮地说着话一般——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却又不是她曾真正说过的那些温柔缱绻的暧昧句子, 而是林小白所提起的, 那些满怀着阴暗心机的深沉语句。

而楼无痕若试图偏头查看真假, 便可见曌云裳那张略带着软弱的脸变成一只黑色的蛇头, 正在耳边嘶嘶地吐着毒信。

楼无痕被这幻想折磨, 一夜连眼都不敢闭, 合衣抱剑坐在床沿，到天将明时, 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莫名其妙地，楼无痕就觉得那是林小白——这个人昨夜劝解自己不成，会不会不死心, 大早又跑过来？反正绝不可能是曌云裳, 楼无痕了解她，她昨日受了个大挫折, 必然自觉颜面大伤，短时之内绝不会主动上门来找不自在。

想到是林小白, 身随心动, 一跃而至门边, 打开时心中莫名地有些忐忑, 见是曌云裳，却又怔住，不甚死心地向她身后望了一眼，再不见任何人。再看曌云裳时便带出几分警惕，手捏住门，眼上下打量着，暗自揣度她的来意。

这一打量，便发现曌云裳衣衫凌乱，眼中通红，面色憔悴，昨夜分明也没怎么睡，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怜惜——曌云裳此人受红楼教养所拘束，动静之间，甚是端重，弄成这般模样，想已是受到了大打击。她们自小一处长大，同起同宿，同行同止，也曾有过不少好时候，哪怕是楼无痕的脸受伤、刻意逃避人群、脾气暴躁的那段时候，曌云裳待她也是好的，亲手合药，亲自喂服，关切信爱，溢于言表。

却不知怎地，姊妹之间，变成了这副模样。

还是说，这一切果如林小白所言，原本都是假装的？

楼无痕心头一跳，甩开这危险的想法，却依旧谨慎地把住了门，两眼更慎重地打量着曌云裳，仔细地观察她脸上的所有细节——面色有些僵，但这或许不是因为欺骗，而是因两人见面尴尬，眼神交汇时轻轻避开又对视，多半是因她心怀内疚，手捏一下又松开，这是她惯常有的小动作，昨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使她失了面子，这会有这种动作也是正常的…但她道歉了。

楼无痕抿了抿嘴，神情复杂地望着曌云裳。

相处多年，她对曌云裳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曌云裳是多傲慢的人物，自出生起便被所有人捧在掌心之中，这几年更是被红楼之人奉若神明，导致她外似宽宏，实则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这样一个人，哪怕真是做错了什么，也绝不会直白地说“我错了”，何况观她昨日行止，顷刻之间已经想出对策、栽赃楼无痕，一点都不像是反省的模样。

林小白说的会不会是真的？她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姐姐，那个她视若主君的女人，其实不止是傲慢、霸道、自私与刚愎自用，而是阴险、狠毒、残忍，以凌虐她人为乐？她所决定奉献的那个人，是白璧微瑕，还是…从头到尾就是一块假冒璞玉的石头？

楼无痕的手微微一抖，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直视曌云裳的眼睛，心思百转，试探着叫了一句“姐姐”，曌云裳露出真实的欣喜，却不知是因楼无痕这一声“姐姐”唤起了她的感情，还是因这一声背后所代表的软弱与妥协，不过眼下不知没有关系，楼无痕相信，自己总有办法能试探出来的。

垂下眼，淡淡道：“现在想来，姐姐昨日说得很对，你与我分别嫁人，你适剑种，诞育子嗣，我寻一良人，从此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正道。”

曌云裳的手蓦地捏紧，掌上青筋暴起，暴露了主人的真实情绪，楼无痕察觉了这情绪，心渐渐地往下沉，然而曌云裳除了捏拳之外，也不再有别的动作，眼抬起来时，甚而露出更多愧疚之色：“你当我本心愿意将你嫁出去么？我恨不能与你…”声音骤停，又继续道：“我只恨那能得你垂青的小子，不知会是何方神圣，将我心爱的二妹…我又担心你的脸…唉！”

她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并不曾再长篇大论地述说她的担忧与不舍，但楼无痕依旧自她的脸上看出这样的情绪，又觉曌云裳这样真情实感，恐怕未必如林小白所言，怀着那等龌蹉的心思。

踟蹰之间，曌云裳似也看出她的戒备，苦笑一声，伸出手来，将楼无痕一抱：“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红楼的二宫主，我的二妹，这里是你的…家。”

楼无痕周身一震，终是忍不住，低低唤出一声：“阿姐！”

曌云裳却推开她，毅然离开，再不曾有任何言语，楼无痕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的落寞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大悲，忍泪又唤了一句“大姐”，见曌云裳还不停步，飞掠过去，抱住她道：“我不走。”

曌云裳一下站住，在原地立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回过头，缓缓地看了楼无痕一眼，良久，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楼无痕觉得从小到大所熟悉的一切，都在曌云裳那一眼中崩塌，整颗心乱纷纷地，从头到脚，只记得起一件事——曌云裳不要她了，红楼抛弃她了，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她的容身之所。她这样一个又丑、又偏执、又冷漠的怪人，终于作茧自缚，失去了仅存的一小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