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苦(1 / 2)
病房外的孙卫靳和亓官莳谈得还算投契,而病房内孙弋母子二人,就未必如此了。
病房里十分安静,甚至有几分沉闷,靠着窗的柜子上摆放着几束来探望孙母的人送的鲜花,却只衬得那一面雪白的墙愈发惨淡。谈颂嘴角翕动,似乎在想着要怎么开口一般。孙弋微垂着头,却也并不在意。
他的心情十分平静,这在往常是很难有的,以往他面对
谈颂的时候,心里总是难免翻腾起怨恨、愤怒以及深深的屈辱,那些情绪长年累月淤积于他的身体里,就像是附骨之疽,让他挣不脱,甩不掉,如若想要彻底好转,便必须要忍受刮骨割肉之痛。
而过去的他,并不是未曾深深怨恨过。
而现在的自己呢?
孙弋的思绪一时飘了起来,房中的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这沉寂还是被谈颂的声音打破了。
“你恨我吗?”
那声音很轻,轻到孙弋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那苍老沙哑的声线让他莫名地想到了冬日里飞入覆雪丛林里的暮鸦,明明在温暖如春的空调房里,可是后背却泛上了一层凉意。
他徒然醒过神来。
然后抬头看向谈颂。
他的母亲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依旧有些冰冷,似乎问出这句话的不是她一样。孙弋觉得有些好笑,心头却止不住的觉得有些发酸。
他想了想,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讥嘲:“这么多年了,妈妈,你为什么到了这一天,才想起问这一个问题呢?”
病床上的谈颂抬头看他,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你是怎么想的,我多少心里也明白,我就算再没有自知之明,也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
她穿着宽大病号服的身体十分枯瘦,病容憔悴,坐在那里,竟已经有了几分垂暮一般的光景。
“只是那天,叶医生和我说起你,她说你对我十分孝顺。我忽然就好奇了起来,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谈颂的声音平淡,她也不看孙弋,只自顾自地说着话。
而孙弋心里却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他这么多年来受过的来自这个世界上最亲近人数不胜数的折磨,那些连发泄都无处发泄的隐痛,不过就换来了他母亲这样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而已。
没有关切,没有愧疚,连一份作伪的道歉都不屑于给他。
孙弋只觉得有点想哭,他抬起头,努力让情绪平复下去,只觉得满心都是悲凉。
他再开口时,语气就变得十分果决。
“是,我曾经恨过你。”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埋怨过,为什么我会有一个这样性情乖戾暴躁的母亲。”他也不去看谈颂,只盯着病房一个角落,“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他们的妈妈那种慈爱关心,体贴呵护,我从来都没有享受过多少,每次和你相处,我都胆战心惊,战战兢兢不敢做错任何一件事,哪怕就是这样,你依旧要无故对我责打辱骂,不过是因为那天你有一点什么事情不顺心。”
孙弋的语调很平稳,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可是他的脊背绷得紧紧的,站得笔直,却还是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说来好笑,我小时候一直有一个念头,要是我没有母亲,那该有多好。”
他的脸上泛上一丝奇异的冷酷笑容:“我不奢求能有什么母爱,我只希望家里不要有这么一个性情暴戾反复无常的人,能让我安安静静地长大,就足够了。”
“可是这个心愿,终究是没有实现。”
谈颂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过不了多久,你大概就能心愿得偿了吧。”
孙弋看向她,忽然笑了出来:“不过是无知小儿的一些傻念头,您不必放在心上。”
谈颂没有错过他眼神中的讥讽。
而孙弋此时却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
他血液里那些悲伤和痛苦似乎要逆流而上,喷薄而出,好不管不顾说个痛快才好,可是他的理智又不断地在提醒他——这是他的母亲,此刻她还是一个病人,无论如何,不要太冲动。
可是他终究压抑了这么多年,一朝终于有了能够说出来的机会,那些话好像自有主张一样,并不受他的控制,他说得又快又急,没有给谈颂留任何情面。就像一座火山积蓄了足够的能够,终于裹挟着带着巨大能量的滚烫岩浆喷薄而出,那种磅礴汹涌的力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
谈颂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世界上与她血缘最亲近的人,那个人身材非常高大挺拔,背着光站着,让她看不清孙弋的面容。
她忽然有些恍惚。
在她的记忆里,孙弋是那个小小的,总是站在她身后,怯怯地望着她,讨好地对着她笑的小男孩。
后来他长大了,成了一个英气俊美的少年,她记得那个时候孙弋走出去,总是能吸引路上一大半女孩子热切的目光,但他对着她们总是冷冷的,但在她面前,似乎依旧是那个渴求母爱的小男孩。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儿子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变得能够和她这样对峙,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能够伤害到他。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而孙弋却并没有一点想停下来的意思。
“后来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孙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没有办法,我不能选择谁当我的父母,这,都是命。”
“后来我慢慢明白了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喜欢男生,我心里竟然有一种怪异的报复之感,”他像是陷入了回忆里,眼神幽暗:“既然你们不管我,那么以后我如何,便也不关你们任何事了。”
“时樾的事情出来之后,我是真的十分慌乱,那个时候,真觉得天要塌了。”孙弋自嘲地笑了笑:“到底没有经过什么事情,被人一反口,就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清白。”
“可是证明了又有什么用?在你的眼里,是同性恋也好,是利用自家权势逼迫他人的同性恋也好,只要给你丢脸了,不过都是一样的。”
他看着谈颂,眼里带上了一抹恨意:“那段时间我是真的无处可逃,外人如何轻贱欺辱嘲笑谩骂,难道你不知道吗?而你,做了些什么呢?”
在他最需要家庭的庇护的时候,谈颂却把他当作传染病毒一样,避之不及,甚至更加过分地折辱于他。
或许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心,才真正冷了下来。
“爸爸想尽了办法,才将我送出国去。而你呢?”他轻声问道。
“你是恨不得让我立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恨不得我一死洗刷你们门楣上的屈辱!我在异国他乡一个人谁也见不到的时候,你却只心心念念因为我的事情让舅舅和外公受了多少闲气!”
他蓦得提高了声音,字字激愤,像是又想起了那段将所有血泪咽进腹中的日子:“那个时候的我就是那么傻!心里想,既然你这样厌恶我,那我就如你所愿去死好了!哪吒剔骨还父,剔肉还母,那我就将这身筋骨血脉,这皮囊血肉,都还给你们好了!”
他大喊出声,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眼里隐隐有了泪光,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惶恐无助的少年。
谈颂别过头去,似乎想要躲开她面前的孙弋那喷涌而出的怒火。
“幸好,那次侥幸,没有死成。我也慢慢地,终于明白了。”他沉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你把我当作什么,我始终,是一个独立于你们的人,是一个有自己思想和立场的个体。”他说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当你婚姻失败的借口,不是你人生所有不如意的怨尤,更不是一个物件!不是一个能够给你添光彩时就对我笑一笑,一旦有什么事就恨不得让我彻彻底底消失的物件!”
他后来说得几乎是慷慨激昂,其实孙弋一直是个内敛的人,成长的环境,生活的经历,逼得他不得不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内敛,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原本应该是庇护他、疼爱他、替他疗伤的那个人,实际上,却伤害他最深而已。
“我是一个人,”孙弋又一次,坚定地、缓慢地说道:“值得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来尊重。我也有权力被爱,去爱其他人。”
“无论你怎么看待我,我都要凭着一口气,咬着牙好好活着,”他昂首挺立,目光直视着谈颂:“不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仅仅是为么我自己,好好活着。”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将胸臆间那些藏在心底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倾倒得干干净净,此时对着谈颂,却只剩满心的疲惫和悲凉。
亲生母子到了如此地步,他真的,无话可说。
“好。”一直在病床上沉默不语的谈颂这才开口,脸上泛着怪异的潮红,声音更加嘶哑:“你如今有本事了,原先还只在你父亲面前装孝顺,现在,是看我快死了,所以装不下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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