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2 / 2）

一直听他说闲话，有没有不耐烦，或者是感觉不舒服？想不想回到病房里，回到她的那个封闭却绝对安全的小屋子里去，不愿意见到他？

许行之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可他把自己的焦躁和不安都掩饰地太好了，走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烦恼的人，只是碎碎地在和轮椅上的姑娘谈着生活，谈着他钟爱的事情。

他可以做诗人，心肠也温柔如刀刃。

陆六的下巴微微动了动。

她的整张小脸儿都掩盖在那有些大的草帽之下，额头处落着浅浅的阴影，只有一双眸子露了出来。起先那眸子里是漠然的，毫无感情，等到她微微低头看见他的模样的时候，就变了。

那双眸子里倒映出了少年温润而又有几分紧张忐忑的模样，他抬头看着她，半蹲着，面容略带几分稚气，也带着几分意气。

陆六轻轻地、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她听得见细微的风声，闻得到空气里浅淡迷人的花香，偶尔耳朵里落进了旁人轻声的说笑，还看得见许行之小心翼翼的模样。

此时此刻，一切都是安逸的。

许行之在尽可能的，让这个世界因为她而温柔下来，停顿下来，甚至走缓那么几步。他不会因为她的精神状态而埋怨她是废物，也不会因为她是个累赘而抱怨不止。

他在用所有的行动告诉她——没关系。

受到挫折了，没有关系。

偶尔学着依赖也不错，过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如果学校，或者是以后的工作，以后的家庭带来了过重的、无法负荷的压力，就停下来。

听听风声，闻闻花香，喝喝茶，哭一场，没什么不能过去的。

许行之依旧是认真地注视着她。

他看见陆六起先是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上下睫毛轻轻地一卷，然后交叠在一起，落下了温柔而沉默的阴影。

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是他逮着眼镜，镜片折射出了一定的光。通过那冰冷的镜片，他看到了真实发生的事情。

陆六对他眨了一次眼睛。

——之前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麻木的、没有任何情感的。如同稻草人一样，表情永远只有一个，永远的微笑，或者是永远的冷漠。

他盯着她很久，然后终于反应过来，有些高兴地握住了陆六的手。陆六的手是从手指尖儿到掌心都是冰冷的，但是他总觉得握住的时候很舒服。

他难以抑制地高兴起来，甚至想起身亲亲她，但是又在准备起身的那一刻克制住了。

许行之拼命地压制住了自己喜悦的神情，可是那唇角却总是不听话地翘了起来，弧度有些弯。

他温和地开口，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陆六头上的草帽，俯身道：“你看，你对我眨眼睛啦。”

那嗓音是极致的温存，带着几乎滴出水的温柔。

树荫落在两个人身上，行人轻轻地走过，推着自家坐着轮椅的家属。他们对这两个人投来了好奇又包含祝福的目光，然后轻笑着扭过头，继续走在这条林间小道上。

早起的鸟儿在婉转的歌唱，盛开的花束迎风摇摆，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他和她两个人，一个半蹲在那里，一个坐在银色的轮椅上，彼此对视着。

半晌后，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女静静地看着他，眸子里倒映出他快乐的样子，而后睫毛轻颤，如同飞舞的美丽蝴蝶一样，沉默地交叠在一起。

那是她的第二次眨眼。

而她的两次眨眼，一前一后，似乎都间隔着恒古的时光。那么漫长，也那么长久，沉默着，也等待着。

“你看，”许行之的唇角无法抑制地弯了弯，他俯下身，轻柔地揉着陆六的头，生怕把那头发弄乱了，“下一步，就该朝着我笑了吧？”

他说，“冲我眨眼的鹿小姐。”

——你看见了这个世界，就眨眨眼。眼中看到的可能没有那么美好，有的可能还是很糟糕。

那就眨两次眼吧，一次是蓄满泪水，一次是把所有的眼泪往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