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2 / 2)
哪怕许行之对她倾注了所有的心血,抛下一切来看她,抛下所有来保护她,对她说没关系,对她说以后都有他……
可是陆六怕了,真的怕了。
她眼睁睁看着生前甜言蜜语,尽心尽责的白采兰到死后那样凉薄,转头就嫁了新人,连陆之远的墓碑都不来看了……
陆六真的怕了。
这辈子她忽然觉得就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生母不能,发妻不能。人之最重要的血脉关系,一是亲人,二是夫妻,可巧了,白采兰这两样都占了,两样都负了。
陆六是眼睁睁看着的,她也想闭着眼不去看,可是那血淋淋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宛若刀子割着她的心,放着她的血。
墓碑上的灰尘被拂的差不多了,好像没什么擦拭的了。陆六跪的太久,腿有些发麻,她干脆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那墓碑面前,好像陆之远还活着似的,随性地坐着,和他说两句话。
她这辈子对谁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对谁也都没有这么放下防备过。也可以说这一生的信任和热爱都给了这个傻.逼了一辈子还落不得好的男人,所以陆六觉得自己也是傻.逼的。
“我高三啦,这次考试好像还考的不错,以后我就努力读书,考个好大学……”
“我知道你肯定想让我成长为一个温暖的人,可是我试过了,很难,做不到。所以我有时候在想,做人跟你一样好像也不错,但好像也不太好……”
“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陆六,陆六你知道吗?不叫陆与生了,‘与生’那两个字我觉得不好,我要叫‘六’。因为以后我是要发大财的,是要顺遂一辈子的,要六六大顺。”
她说一句话,眼泪就落一颗下来。原本墓碑上有很多尘土,都被之前她拂了下来,落在地上,堆积起来。现在那些堆积着的小尘土被一颗一颗的眼泪砸着,砸到窝子里面儿去了,尘土就溅开了。
也不知道迷了谁的眼睛,左右都感觉不好过,这滋味儿有些难受。
陆六忽然觉得手边没个吃的没意思,她忽然想到了许行之给她的爆米花。她舔了下唇,想到许行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只是说:
“来见你之前,我生了一场大病。我生的病挺奇怪的,都是因为你这个人的死害的……这些先不谈啦,反正我怎么说你都活不过来了……”
她顿了顿,又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扬起唇,盘着腿,有些埋怨似的说:“爸,都怪你。怎么说别人都得绕到你这边儿去。你说你活着的时候就唠叨,什么话都喜欢说,什么道理都喜欢讲,现在怎么也还弄得我这幅德行?”
没有人回答她,一直是她在自言自语。
四周静悄悄的,时间轻轻过去,欢快地过去。日头渐渐地晒了,约莫是夏日里的正午,正是太阳高照的时候。那日光毒的很,晒在人的皮肤上,不多久就能晒红了,晒黑了。
她觉得渴,可是停不下来。还有好多话想说,还有好多话想在这里说。
于是陆六就不停下来了,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生病的时候,就把自己关起来。之前也跟你说过的,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也有这种情况。但是我生病的时候很幸福,因为我总能……看见你呀,看见你冲着我笑,伸开手臂,然后让我骑上去,你带着我出去遛弯……”
陆之远这个人吧,身材健壮。不健壮他也当不了兵,他也从前帮不了那么多人。以前有人还喜欢给她送锦旗,就死命地夸他。
但是这个男人的健壮和身体素质放在家里,又差不多是另一个模样了。他会弯下腰,让年幼的陆六坐上去骑高马,然后在夏日的夜晚就这么不怕臊地带她出去。
那时候他总穿着白背心,身上有股子汗味儿。不好闻,真的难闻。
可是陆六喜欢,不喜欢也不会总想起那个时候,总在心里念叨着。
“说了不说你了,怎么还说……”陆六猛地打住,擦了擦眼泪,扬起唇,笑着继续说下去。她开始聊许行之,特意避开白采兰这个人,“我生病的时候啊,就跟做梦一样。我总觉得能看见你,可是以前有人总说我疯了,爸,所以我高三才开学的时候,掩饰的可好啦……”
把病掩饰住,于是她就是个正常人。
就像是一只狼行走在羊群中,于是它就被看作一只羊了。
那样就不会受人异样的眼光,也不会被太过于苛责和训斥。泯然众人,众人泯然。
陆六絮絮叨叨地在说着话。
这些话她从未对别人说过,别人也不会知道她到底会说些什么。毕竟别人哪里知道她的事儿,她的事情可都是心里头最深处的宝藏,都精贵着呢。
“……做梦很好,能看见你。可是做梦,总归要醒的。”
陆六忽然停顿了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口干舌燥的,什么话都说完了,都说干净了,也不想说什么了。于是她就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那里,好像对面有个人似的,举起手。
“我做了五天的梦。你说孤单的时候就做纸人儿,能做出很多的纸人儿陪着自己,它们永远都不会离开。于是我就做了五天的纸人,可是我发现它们都会损坏的。”
白色的纸人会被扭断头,白色的纸人存活时间也没有那么长。
做出来了一个又一个,陆六那不眠不休的五天,都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纸人。这个方法是陆之远曾经教给她的,那时候他眯着眸子,笑着拿着宽厚的大掌摸着她的脑袋,对她说:
“与生得水泡了?爸爸有办法,没有小伙伴来玩,就自己做纸人儿,自己给它们安排故事……”
陆六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她仰起头,下巴上全是津津的泪水。那泪水顺着下巴滑落,“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砸了一颗又一颗。
她眯着眼睛,真的感觉对面像是有个人似的,就半蹲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她,无论她说什么,胡闹什么都不会生气。陆六渐渐地觉得有些晕眩了,她伸出手,和空气来了个击掌。
没有任何的响声。
没有任何的回应。
陵园真安静啊,除了鸟儿在鸣叫,就没有其他的声音了。这里安静的太寻常了,来这里的人啊,大多都有说不完的话和思念,然后站在那冰冷的厚土之上,只能说给地下的人听。
陆六击掌之后,她忽然收敛了表情,神情庄重地站起身来。
她身体站直了,渐渐地,腿又弯下去。先是接触到土地,后是跪了下来,再后来是额头抵着这冰冷的土地。
“我一跪,是来见你。爸,我真的很想你。”
噗通一声。
“我二跪,是我陆六以后再也不信这世上什么事情。爱情不得,亲情不得,我日后要挂着那虚假的笑,做人上人。”
噗通二声。
“我三跪,是我对不起你的教养。你说要与人为善,可我这辈子怕是做不到了。”
她陆六,曾叫陆与生,见惯冷嘲热讽,心是从柔软的,被踢打到冷冰坚硬的。
在医院五天,不见天日,做了一场美好的梦。第六日起,这梦就得碎了,也必须得碎了。因为她性子强,她见不得自己是跪着的,见不得自己要一辈子活在病房里,活不出自己的精彩来。
她给了自己五天的时间去沉浸在过往,第六日起,就把所有最深沉、最宝贵的思念埋藏在心底,连同那个曾经弱小又可怜的自己。
那时候啊,她好像还叫陆与生。陆是陆家的陆,与生是说,一辈子都要好的意思。
陆六抬起额头,那上面早已沾满了尘土。她伸手随意地揩掉了,额前的发丝有些凌乱。
她抬起腿,腿有些发麻了,但还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就站在那墓碑的面前。可是站到一半儿的时候,又弯下腰,唇印在那冰冷的墓碑之上,落了个吻。
吻轻轻的,力道不重。就像是幼年她拿着那豁口的牙磕在陆之远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一样,很轻,生怕给弄重了。
“下周一我会接受那两个人的道歉,”陆六面上是平静的,毫无任何波澜。她的语气也是平平的,用手轻轻地触摸着那墓碑顶部,淡声道,“惹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低垂下眉睫,嗓音有些柔下来,“爸,我也会好好吃药的……你放心,我会好好对自己的。”
至于许行之。
至于那个少年,会为她带来花束和儿童书籍哄她开心,为她着急盘旋的少年……
陆六微微低下头,发丝垂下,遮挡住了眼眸里的所有思绪。她轻声开口,说了一句:“我不信。”
不信人间有仁义,
亦不信,人间有白头一说。
此生做个凉薄人,做尽天下凉薄事。
陆六看了一眼自己衣兜里的长命锁,金色的。她想起那个少年对自己说过的话,说是:“长命锁,岁岁长。长命锁,与君长。”
陆六想,活那么长有什么意思,没有任何意义。
她把这锁取了出来,然后在墓碑旁边挖了个小坑,把长命锁放进去,小心的,又埋了一层土在上面。
“再过几十年,我就来见你。这锁啊,就先放在这里,先陪着你老人家过过以后平静的日子……爸,再见了。”
陆六顿了顿,又看了那安安静静坐落在那里的墓碑一眼。她眼中有不舍,有眷恋。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眼,擦了擦眼角的泪,却还是强忍着,道了一声:“别想我啊,老头子。”
从陵园门口经过的时候,那看门人正在悠哉悠哉地玩着手里的手机。忽然一阵狗吠惊动了他,他连忙低下头去看,那养了好几年的黑狗摇摆着自己的尾巴,一边摇一边在狂叫。
这狗平日里凶悍的狠,也难得见它摇尾巴。看门人惊奇,抬头看一眼,发现门口经过了个人,还是方才进来那姑娘,只是刚才是进来,现在是出去。
“养不熟的,”看门人笑了一声,拍着它的脑袋道,“又不见得人家给你什么好处,叫的这么大声儿。”
再抬头的时候,那姑娘的身形已经不见了,估摸着是去远处的大巴站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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