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2 / 2）

鸫压低声音，仿佛隔墙有耳般畏畏缩缩地说：“纳米构造体研究有一个方向，就是融合者的交配和后代繁殖。现在他们想我跟特蕾莎……人体炼成。”

“你说什么？！”小啾跳起来，“你答应吗？”

“当然拒绝了！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鸫让弟弟躺回去，“我就告诉你有这么回事，如果我以后离开涅特兰大，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你怎么不现在走？有什么理由非得留在那里吗？”小啾嘲讽道，“闲得慌，还是为了柯安塔？作贱自己也得有个限度吧。”

“我……”鸫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弟弟，不再说什么。小啾见他半天不说话，有些后悔刚才话讲得太绝，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转到另一边去，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突然，寂静中，鸫说：“柯安塔并不喜欢我。”

小啾一惊，转回身去，发现鸫正对着自己，黑暗中双目发亮。

鸫闭上眼睛，把弟弟揽入怀中，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小啾斟酌半天，说：“我见过他的男朋友，就在宇宙的尽头，不是人类，他的头发像熊熊烈火，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烫。鸫……跟他感情很好，他们接吻，进了房里，可能也**了。”

“你偷看了？”

“只是在很远的距离旁观。”小啾纠正道，“他长得跟柯安塔一模一样，但是柯安塔是人类。所以……他跟柯安塔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他们是同一个人。柯安塔不是人类。”鸫顿了顿，又说，“我跟这里的莫鸫也是同一个人，不过按照你的理解，我们是不同时间线上的莫鸫，或者说，他是过去的我。不过已经太久远了，我都记不清了。但是，柯安塔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从来都没有。我留在这里，可能是因为跟他约好要照顾你，可能是为了柯安塔，也可能是想见见特蕾莎，我也记不清楚了。”

小啾听了这话，心中有些触动，脊背却莫名毛骨悚然地冒出冷汗，无数的想法在脑海中翻腾，他大概能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无论如何也不敢面对真相。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记得，你是从哪条时间线来的吗？”

鸫问答：“当然记得，每一条时间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证明我存在的证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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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啾醒来的时候，身边早已无人，但也没放在心上，洗个脸换件衣服，就跟同宿舍的塞缪尔和苏白一块去上课。课上到一半，终端来电，备注是神经病，小啾看了很久，就到旁边的塞缪尔都要起疑，才灰溜溜地从过道绕道后门走出去，到天台上接听，这次开启了三级隔音力场。

一打开就听到鸫在贱兮兮地笑，小就顿时有挂断的冲动，但依然用不耐烦的口气问：“干什么？我在上课，没事不要打过来。”

“别这样嘛。”鸫发出一些很让人头皮发麻的撒娇声，尽管小啾早就听惯，但出自不是原来的哥哥口中，还是非常怪异，“小啾是不是不爱我了，都不跟我说话，也逗不笑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今晚一定要好好看看星空。”

“看来干什么，反正是虚拟天幕，假得不行。”

“你一定要看！”鸫突然强硬起来，“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小啾内心一股无名火升腾，压低声音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算什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我……”鸫的声音立刻虚弱下来，委屈而气若游丝，“对不起。”

“再见。”小啾无情地挂断了电话，但没有立刻返回教室，而是盯着终端琢摩了一会，半晌后拨通莫测的终端。

****

特蕾莎觉得这两兄弟的感情真的很有问题，简直到了仇人的地步。鸫没说什么话，只是笑笑便把终端放下，转过身向墙，直接就脱下防菌服，躺进栓舱中，特蕾莎检查完毕后，把舱门盖上。鸫透过窗口朝她莞尔一笑，特蕾莎也只好扯扯嘴角苦笑，开启了黄金鸟正式升级的第一步。

栓舱推入轨道，迅速下滑，半分钟之后进入黄金鸟中枢系统最底部。尽管黄金鸟中枢系统是达尔文太空港的网络控制中心，拥有最先进最全能的人工智能程序设计，但它的底部，没有任何网络、电波和电力，用罗伊的话来说，这里是整个太空港、或者说整个地球联邦最落后最荒凉的地方，这个地方，居然就在黄金鸟脚下，不愧是涅特兰大七大不可思议首位，而其中不可思议的制造者，居然是黄金鸟自身。据说在黄金鸟建设初期，黄金鸟自己就划定了这个极小的范围，不允许任何外物进入，包括光。但是，后来涅特兰大发现，纳米构造体能进入此处。换言之，融合者能够进入。目前能够成功进入并存活长久的只有一代融合者。

现在，唯一的二代融合者正逐渐接近底部。鸫能够感觉得到心跳的加速，血液沸腾，还有后背脊椎连接的神经导管在微微震动，使得整个人都敏感起来，任何触碰都扩大到极致。鸫有种感觉，不是自己向中枢系统底部滑去，而是被吸过去。在强大的拉扯中，身体变形，细胞构建失控，纳米构造体连同意识一起分离出去，冲向深处。

鸫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发现自己趴在一片星空上，没等看清楚，星空就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条笔直的白线，在黑暗中尤其突兀。他拉了拉白线，白线的另一端也友好地扯了扯，算是回应。于是，他抓着白线往上爬，爬了大概半个小时，总算看到光亮，他歇息会儿，再往上爬。不到几分钟，整个视界就彻底亮堂起来，举目远眺，上方是流动的水波，四周是清澈的水源。鸫对这个地方有些印象，但没作出太大反应，只是思索了半晌，继续往上爬。很快，他探出水面，甩了甩满头满身的水，趴在草丛上懒得动了。

天空是所见过最蓝的天，给予最舒服的视觉感受；白云是像素堆积起来的，有时候会有一两个像素方块脱离队伍，自己分解成更小的颗粒，随处飘逸，柯安塔说过，这么设计是想给鸫一点新鲜感和刺激感，即使没法激发内心波动，能够传达一些魔幻的欢乐情绪也好。

这里是柯安塔创造出来，给鸫疗伤的地方。

水面上漂浮着踏板，连接着两岸。有一个人出现在岸边，他黑发披肩，白衣及膝，裸脚踩草，靠近一看，这人脸色苍白，神色麻木，目光溃散，好像只是站在这里，脑海却完全没有站立这个概念，也没有以外的意识。还有另一个人，站在踏板上，身上穿着相同的衣服，红发用一个精致的金镯梳成长辫，发尾艳丽带火，在空中微弱地跳动，但这火似乎没有伤害，只是散出温暖的热量。

红发人伸出手，鼓励岸边的人也走上来，但那人只是呆呆地看着，眼神发直，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于是，红发人走回来，轻轻地询问一句后，小心翼翼地牵上黑发人的手，揽着腰，温柔得像是在教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一样，又优雅得像是带着爱人的步伐起舞一般，跨出去往踏板的第一步。

踏板晃了晃，重心就稳了，红发人低声在他耳边欣慰地笑了一下。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

然后，那人就站在水中央再也不肯动了，红发人再怎么劝也不愿意多动一下。两人僵持着，谁也不先妥协，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红发人叹了口气，松开手，往回走去，走进那间雪白的城堡中再也没有出来，而黑发人无动于衷，只是直直望着远处的风景，直到双目发干发涩，流出眼泪。只有鸫知道，这个人太过沉迷眼前的风景，又过于懦弱而逃避现实，以至于只能这么呆滞地思考，完全不想多做些什么。但是即便是在麻木的人，还是会对周围环境有所察觉，至少，能够察觉到风景的变化。太阳在落山，天边出现红光，云色层层叠叠，绚烂地映出多彩的颜色。这个人的脸上终于有些松动，大声地喊了出来。

“——！”他在喊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但鸫没有听清楚，不过在这个地方，即便听清楚了，也记不住他的名字。

喊了很久，另外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这时，天边红光放大，像素云朵被这红光罩入，瞬间就分解成细小的方块，四散逃窜。黑发人越来越慌张，喊声也开始变调，仔细一听，嗓子可能已经干涸发裂。然而，红发人还是没有出现。

他终于动起来，往后跑起，结果一脚踩入水中，人沉了下去，咕噜咕噜好不容易浮起来，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边，结果还没有站稳，脚底又打滑，摔趴在草地上，满脸都是泥泞。

“——！”他又喊了一次，重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跌入城堡中，追在他身后的是通红的天火。

他满屋疯跑，却哪里都没有找到一直陪在身边的人，此时他才察觉到什么，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红光包围了整个城堡，仿佛火海吞噬冰山，城堡像像素云朵一样一点点解离，就跟雪崩一样倒塌。他坐在中央，无能为力。

“——”他微弱地喊了一声。

但是没有人回应。

城堡崩塌，淹没了他。

在废墟中，他醒了过来，脑震荡中昏昏沉沉，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却看到掌上有一层人皮，显然是因为爆炸带来过大的冲击和热量而脱落，沾在了一直相连的另一个手掌上。他尖叫起来。

突然，红发人冲出来抱起了他，火红的长发像翅膀一样散开，笼罩了两人，他们一同坠入水中，又从另外一片水域上钻出来。还没喘口气，红发人就突然倒下，原本生机勃勃的火发迅速黯淡，人也晕厥过去，像一支奄奄一息的的玫瑰。黑发人将他背起，艰难地抬脚奔跑。没跑出去多久，就被红光拦截，红光将他们锁在包围圈中，进退两难。

黑发人头晕目眩，但双目涌出的强烈情绪只有怒意。终于，他解封纳米构造体的冬眠，手中喷射出一发威力无比的电磁炮，刹那间，原本的草地溪流城堡、蓝天白云平原全都一并消失，变成一片光滑平整的地面，这块地不算大，能够在视野内看到边缘，四面边缘围起来正是一个完美的正方形。上空是无限的星带，远远近近地漂浮着无数超正方体，它们以完美的直线像某个方向而去，撞向另一个超正方体之后就立刻动能动量转移，让下一个比原本的体积要小的超正方体速度更快，只要等的时间够长，就肯定会出现达到光速的超正方体。

“这里是宇宙的尽头。”一把声音从后头出现，居然是一个自由民，这是他见过的、除了爱人以外的自由民。这个自由民以能量的形式出现，浮在半空中，一条声波在能量团中抖动，发出好听的男音，“你都在这里赖了那么久还不知道吗？”

他放下爱人，亲吻对方已经失去颜色的嘴角，然后从手放在胸口，将全身的纳米构造体凝聚于此，缓缓抽出一把刺枪。

“等一下，我不是你的敌人。”能量跳跃起来，“他晕过去是因为自由民长老团有分歧，剥夺了他的资格。”

黑发人把枪插在地上，紧紧抱着爱人，说：“告诉那帮老不死的，如果他有任何闪失，我就毁了这个地方，你们再也别想回归了。”

这时，不远处的地上出现了一个像素方块，方块从八边形伸展为二十面体，然后以一定的频率震动，发出一把类似于电脑合成的、雌雄莫辨的声音，显然这个新出现的自由民对人类狭窄的音波传声还学习得不够深入。二十面体说：“这不是正当谈判。”

“我管你们！”黑发人类咬牙切齿，“原本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他们两个，现在他们都回不来，你还觉得我会乖乖呆着？放屁！”

二十面体说：“他们都还在。”

“对！存在于无数平行宇宙中，存在于宇宙尽头中，但是永远都不可能延续下去！”人类拿起枪，朝远方最大的超正方体，扣下扳机。

画面一闪，鸫跌落在地上，等恢复视觉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沙发上，身后是有人切瓜的声音，回头一看，是柯安塔在做饭。注意到目光，柯安塔停下手中的活，回头问怎么了，此时的他还没有染发，长发高高地扎成一束，用金镯扣住，在阳光底下特别耀眼。没等鸫说些什么，他就解下围裙走过来，坐到边上，轻轻地抚摸他的手心和额头，试探有没有发热发烧，随后又轻轻印下一吻，说，饭要做好了，赶紧把拖鞋穿上，不要着凉。说完他就起身返回厨房，鸫弯下腰踢了两脚，套上拖鞋，跟着抬起身子走过去。

然而，面前的景象又变了，柯安塔不知所终，放着已经做好饭菜的饭厅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star bang的客厅。

客厅灯光暧昧不清，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一张椅子上趴着个人，这个人有些瘦小，穿着白色睡衣，腹中插着一把刀，血水顺着裤腿流到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血洼。

鸫尖叫起来。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四周的环境不再是记忆中的景象，而是真实存在的、黄金鸟中枢神经系统底部。脚下堆积了大量尸体，尸体都长着同一张脸，正是莫鸫的脸。空中杂乱无章地漂浮着大量冗余，有些已经拼接成一个小整体，但没能跟主干连上，只能在神经中枢的边缘打转，仅有兆亿分之一的概率能够恰好碰上连接点，成为主干的一部分。鸫踮起脚尖，试了几次都够不着那块大冗余，正思考时，脚下有了动静，那些早就被黄金鸟消耗殆尽的克隆体苏醒过来，张开双臂相互扶持，从下到上组成整整齐齐的人梯，将鸫准确地送到高处。

还有好多呀。看来要干很久咯。之前我做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多的，是不是有人在偷懒啊。什么呀，前几天固有磁暴，我忙着巩固，哪有时间管这些。为什么这里的接口颠倒了，哪个傻逼干的屁事。这条神经是被你们啃过吧……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各种各样的内容，各种各样的情绪，飘荡在神经中枢里，也一次次撞击了鸫的内心，好像有什么揪住了喉咙，捏住了心脏，让他焦躁不已。终于他承受不住，大吼出来，都闭嘴，别再说话了！话音刚落，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呆呆仰视着鸫，仿佛是他们的神明。

离鸫最近的克隆体轻轻动了动手指，饱含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哥哥。

鸫内心最深处的防线终于绷断，嚎啕大哭起来，人梯霎时间崩塌，他沉到了最底下，所有人的克隆体都围上来，静静拥抱着，倚靠着，默默地承受鸫一次又一次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