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难与世融(1 / 2)
为董父守了三个月的孝之后,董碧岑还是被董姑姑催促着前往阜阳。
虽然董姑姑此举算不得吃绝户,但董碧岑还是心知肚明,也一直很明白,董姑姑多年来盼着自己嫁出去,不过是为了给她那入赘来的夫君和过继来的儿子多谋些田产。
董父说的没错,董碧岑在苏州城,在董家,都过得不开心,很不开心。
“小姐,我们明天真的要离开苏州么?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么?阜阳那穷乡僻壤的,我们在那边真能过上好日子么?”鸿雪委屈地劝说了好久,依然无法改变董碧岑的决定。
“鸿雪,你要是受不了,就走罢。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再耽误你了,这些银两,你拿去,嫁个好人家,往后过个安生日子。”
“小姐!鸿雪并非无情人,也实在离不开小姐,放心不下小姐啊!”鸿雪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小姐,要不,要不我们别去阜阳了,老爷不是说,那位叶公子还在苏州城么?”
“叶公子是在寒山寺出家为僧。”
“那他也可以还俗啊,只要我去和他说,说小姐现在无人照料了,他一定会愿意还俗的!”
董碧岑厉声道:“鸿雪,你到了今天,还想为我妄作主张吗?”
“小姐,我……”
“我与他已缘尽今生,别再提他了。爹爹要我嫁的,是阜阳的张公子,那我就去嫁张公子。别的什么人,什么路,皆与我无关。”
“小姐啊!”鸿雪忿忿道:“小姐到了今天,还没意识到,你一生的幸福都是被老爷毁掉的吗!”
“鸿雪!你在说什么!你怎敢当着我面说爹爹坏话!”
鸿雪痛哭道:“小姐你恨我也好,打我也罢,这些话,我今天一定要说!老爷是个自以为给了小姐最好的关爱、实则就是自私自立只顾着自己的人,老爷把小姐关了一世,让小姐久闭心房,让小姐根本活得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我鸿雪这辈子就没见过有这样做父亲的!小姐,你好好想想,你真的爱弹琴吗,你真的爱那些风雅之物吗,你真的甘守寂寞淡泊吗,你真的没想过,要为自己觅一份长久的幸福吗?你到了阜阳,就真的可以与那位张公子举案齐眉吗?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小姐,你其实还是思念着叶公子的,对吧,这十年来,你为他写了那么多首曲子,你还是想把那些曲子弹奏给他听的,是不是?”
“出去!你给我出去!”董碧岑再也听不下去了,暴怒中将泪流满面的鸿雪赶出府门。
“小姐,鸿雪走了,往后的路,你要好好珍重。”
“鸿雪……你不懂……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珍重的了。”
残月临清晓,旧事逐寒潮。
莫道故园不销魂,经年空待,惟有断肠人。
十年与世疏,再难与世融。
此时的董碧岑在想些什么,青青不知,青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含着两汪清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凄寒的闺房中,将她每日里最爱不释手的玉涧流泉琴,摔成了几段。
原来是这样……
也许在董碧岑的心中,摔碎的并不只是一张名琴,而是她一世的牵绊和挂念。
她此时只活了二十五年,却已漫长得像过了几辈子。
她曾无比珍视的琴艺,被她最为敬重的师父给否定了。她曾短暂而热切的青春,被她最为关爱的父亲给毁灭了。她曾以为不可错失的知音,还是被她自己轻易地放弃了。她曾寄托了全部情思的琴曲,终于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中,变得失去了一切光彩。
一个人,该是承受过多少内心的矛盾和折磨,才会有这样的勇气,敢于坦然面对如此残酷的真相,敢于彻底否定自己的半生努力,那竟是没有丝毫意义的。
董碧岑,一个在外人看来生来兼具财富和才华、只当无忧无虑的闺秀小姐,却做到了这一点。
青青简直不知,像董碧岑这样的命途,是可喜还是可悲。
青青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然地看着,体会着。青青还在想,究竟是什么缘故,让董碧岑小姐要与自己共情,董碧岑小姐最后的选择,又是什么。
紧接着,青青看到的,是如同桃妖云沉所说的一般结局。
又略有不同。
董碧岑在远嫁途中,果然遇到了打劫的山贼。
山贼凶狠残暴,不仅抢光了董碧岑随嫁的财物,砍杀了董碧岑随嫁的家丁,还将冰玉一样纯洁的董碧岑掳劫至山寨,玷污其清白,欺辱其尊严,轮换三两人,夜夜践踏不休。
青青只见到了短短的几个画面,都有些不忍了。共情共情,可这样的情,天下哪个女儿家,敢与之共?
碧岑小姐的这一生,实在是……
“你们杀了我罢。”董碧岑在受过这些莫大伤害后,求死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你们若不杀我,有朝一日待我逃下山去,一定会告至官府,将你们全部诛杀。”
山贼头子却狂妄地大笑:“你个蠢娘们,你怎以为自己真能逃得了?就算你真能逃,也只管去告。哈哈哈,也不想想,我们兄弟百众,能盘桓山头数十年,本县官府怎会不知,不过是奈何我们不得,反倒要时时向我们讨些好处。”
董碧岑心死如灰,当即就要咬舌自尽。
“快拦住她!可不能让这美人死了!老子还没玩够呢!”
董碧岑被五花大绑,关进囚室后,终日涕泪涟涟,默然无声,心无他念,惟求速死。
最后,还是送饭的老火头心疼不过,在一个暗不见天日的黑夜中,将董碧岑解救了出来。
“闺女啊,你可真是受了大罪了啊。给,这是你陪嫁的金镯子,是老夫我等了好久才从头子枕下偷来的,你带着这个去投奔你夫家吧,不然你赤手而去,可真要被你夫家看不起了。”
董碧岑口干舌燥,声音嘶哑,说不话来,便只是摇头,没肯收下那串沉甸甸的金镯子。
她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青青只能眼见着曾经那位清高妙超的董碧岑小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以如此惨烈凋败的姿态,披散脏发,灰头土脸,衣衫褴褛,浑身伤痛地沉入阴翳稀林,寻了个东南朝向的粗枝,自悬而亡。
她死的时候,连一丝丝的挣扎都没有。
可怜青春俏佳人,漂泊半世,最后竟落得如此个污浊哀戚的下场。
“碧岑小姐……碧岑小姐……”
青青禁不住流下了泪,喃喃地呼唤着碧岑小姐的名字。
“碧岑……碧岑……”
乌泱泱的黧黑中,一抹风卷残红、烟云缭雾过,现出了一位仙骨珊珊、披蓑戴笠的世外道尊。
“碧岑……”
“师父……师父!”已化成怨魂的董碧岑听到遥远的呼唤,不觉从尸身中飞出来,扑倒在道尊面前:“师父,您终于肯来接徒儿了。”
“碧岑,你度此一世,却是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今兹于斯,为师也不忍再看你受形骸之绊,世情之缠,轮回之苦。碧岑,为师要助你成灵,你可愿意否?”
“师父,若要成灵,徒儿情愿做个琴灵。神化琴音虚渺,飘然脱洒尘滓。”
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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