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年纪念番外之游园惊梦(1 / 2)
筼筜园外的风总是很大,大到就像风婆婆在此处装了一口风袋子一样。
日暮西斜时,家中的仆人们总喜欢围坐在西南院门外摆桌用餐,沐浴晚霞,静享凉风。
这可能是他们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光。
因为他们总是嫌弃院子里太大,太空旷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人的气息。
所以他们更喜欢在闲暇时围坐在一起,围坐在院门外,互相给予对方人气。
人啊,都是喜欢热闹的。
只除了,她的这位夫君。
“夫君,你看。他们给自己做的菜,和给我们做的菜,都完全不一样。”
“他们给我们做的,虽然量少,却很精致用工。他们给自己做的,虽然量多,却是粗糙。”
夏夫人笑道:“我却更喜欢他们给自己做的,冬瓜汤,茄子酿,炒瓜苗,清水面,每一样都是我极爱吃的。”
董疏仙亦含笑道:“夫人若真喜欢这些,明儿嘱咐他们特意为你做这几样。”
“不不,我不想让他们做,我想自己亲自动手。许久不亲自开灶,我已手痒得很呢。”
“厨里油烟重,你这一身,怎么禁得住?”
“大不了,我换一身衣裳再去厨里。”
“不是这个道理。既然家中有了他们,你就当好生享受着太太的福分。你素日里已经够不讲究了,身旁连个服侍的丫鬟都不要,难道连做饭这样的事情都要免了他们的吗?”
夏夫人叹气道:“夫君,这几年,我日子过得太闲了,我受不住。我从前是那样劳苦的命,真禁不住闲,求你了,给我派些事儿做吧。”
“你从前的营生是再捡不回来了,若夫人嫌日子闷,何不我们生几个娃娃,保你再没有一天可闲的了。”
夏夫人黯然道:“谨儿折的那一夜所受的罪,我还始终忘不掉。夫君,我……”
董疏仙轻轻拍她的手:“罢了,不提了,你过不了这重心结,我亦过不了。无论是怎样的苦,我都陪着你。近来,母亲有没有再与你说起过此事?”
“昨儿夜里和母亲对绣时,母亲略略提过。”
“夫人若是觉得为难,为夫一会儿便去与母亲说说。母亲向来也是极疼爱你的,她晓得你有心结,往后必不会再提及此事。”
夏夫人宽慰道:“母亲年纪大了,想抱孙儿的急切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越是不叫她说,她心里越生闷得慌,还是别给母亲添堵了。想起谨儿折的时候,母亲她哭得比咱俩还难过,我的心结,哪里又堪比上她的?”
董疏仙感激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夫人如此通情达理,真是为夫一生的幸福。”
夏夫人羞红了脸:“夫君别这样,仔细他们中有几个走过这边儿来,瞧见了,多丢人。”
“那我们回房里去?”
“又来了。弄什么弄,这天还没黑,你就尽想着瞎活儿。不是说好了要陪我到街上走走的?”
山塘街上,大小商户已纷纷落了门,收了摊,只有斜阳余晖与浓情蜜意中的二人相伴。
董疏仙嗟叹道:“一天的景致中,我最喜欢的便是夕阳。”
夏夫人便问:“为什么?”
“岸阔樯稀波渺茫,独凭危槛思何长。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最令我难以忘怀的美,往往是那种带着怅惘的、无奈的美。夕阳中萧萧落下的秋叶,就像披着红裙起舞而死的美人,这样的美,世间少有能比拟的。”
“怅惘的、无奈的美?我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苏姑娘那张娇弱无力的脸庞。”
董疏仙好笑地气恼道:“夫人,好端端的又提起她做什么?”
“她是第一个与你好的女子,你怎地如此冷血,说忘了就忘了?说不提了就连别人也不许提了?”
“她如今只是嘉蓝的夫人了,我还惦记她,便是对嘉蓝无义,更重要的,是对夫人你无情。无情无义的人,我是断不敢做的,宁可做个冷血的负心汉了。”
“夫君,你当真不再想她了?”
“这几年来,我可再没提及过她一次罢?”
“你嘴上不提,谁知心里想不想呢?”
董疏仙作势便要气誓:“我要有这心,叫天打雷劈了我。”
夏夫人惊得赶紧拉住他的手:“可别再瞎起誓了,上次胡言起誓了几句,就真遭报应了。要不是有源源相助,只怕你这会子还病着呢。”
“说来就气,我倒宁愿病久了去,可日日夜夜受夫人的贴身照顾,那段好日子,我便是受一百次、两百次,也是甘之如饴。偏偏子源又来捣什么乱,以后没什么事别再叫他来咱家了。”
“可别再闹了,那段日子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再来一百次两百次,我只怕要弯成个老妇人了。”
董疏仙笑道:“夫人,往日里你还常叨念我要多保重身子,夫人你自己身子就不好啊。腰直不起来了,可是要耽搁那什么,瞎活儿的?”
羞得夏夫人抬手便打:“出门前几次叮嘱你,这些话不要在日头底下说的,又忘了?又忘了!”
“夫人饶了我罢,我错了!我错了!”
“今日若轻易饶了你这遭,你下次定还敢再轻易犯的!”
闹着闹着,董疏仙已紧紧地牵起夏夫人的手,身子半俯上来,便要亲吻。
“咳咳咳!”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走上前来,打断了二人的亲昵。
董疏仙沉着脸:“这位道长,敢问有何指教?”
道士却是直勾勾地看着夏夫人:“夏青青,你还记得我么?”
“呀,是孙道长,好久不见。孙道长这位是我夫君,董疏仙。夫君,这位是孙鹤逸孙道长,我以前的旧友。”
“道长,请坐,请。”
“不必了,贫道还有要事在身,不得久留。只是有几句话,想同尊夫人私下谈谈。”
夏夫人正准备起身:“孙道长,我……”
董疏仙一把摁下她,却道:“道长有什么事,不必遮遮掩掩,明着说来便好。我夫人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们夫妻两个,从来不打遮掩的。”
“贫道只怕,公子你听了后,今夜要彻夜难眠了。”
董疏仙温和笑道:“有这样体贴可人的夫人,董某从来没有一夜睡不好的。要睡不好,也是被她缠的。”
夏夫人啐道:“呸,我什么时候夜里缠过你,倒是你夜里从不叫我安生才是。”
孙鹤逸铁青着脸打断二人的调情:“二位感情如此好,不知近几年育有几个子嗣了?”
董疏仙脸色难堪:“孙道长问这个做什么?”
夏夫人急道:“道长,莫非你、你看出了什么端倪?”
“夏青青,你是不是曾育过一子,结果不消半年,便夭折了?”
“这是、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你要再育子,也是夭折的命。”
董疏仙冷脸道:“孙道长,请慎言!”
孙鹤逸面色不改地继续说着:“夏青青,你早些年做的鬼商营生,为你积累了无数的阴债,你不去阎王跟前补偿几年,你便永远也摆脱不掉这厄命。”
夏夫人神色黯然:“果然……我还是摆脱不掉的么?”
“你当初能弃掉此业,是不是得那谢必安所助?”
“范无救和谢必安都帮过我。”
“但他两个因那场大劫之后,功力也削弱了不少。只怕此刻也无力为你补偿阴债。”
董疏仙断然道:“夫人,若这真是你我命中的一笔债,大不了我们就不要孩子了。”
“董公子,此言差矣。不但是子嗣的问题,就连董公子你这枕边人,只怕也要受此牵连。”
“再多苦难,有夫人在,我什么都不怕。”
“董公子,你怎地如此顽固执迷?若能解决这阴债,便早些解决了好,你二人都得解脱。”
“董某并非一无所知的愚人。就算知道了有阴债要偿又如何,难道真要叫我夫人在阎王身边受个十年八年的苦去补完这场阴债?道长也是修行天术的人,岂会不懂?这逆天改命的债,欠了便是欠了,老天爷要你还的东西,这世间有几个人敢不还!”
“董公子,你这思想实在消极!不过是叫夏青青少陪你几年,回来后,你们一样可以厮守终生。”
“总归依道长的意思,我和夫人是要不了孩子了?”
“这几年里,董公子再纳一个妾室育子,不就可以……”
董疏仙冷淡地打断道:“道长别说了。此事,董某自有主张。”
孙鹤逸拂袖走后。夏夫人心酸而凄然道:“夫君,你真的不怕么?”
“怕什么?”
“怕本应落在我身上的报应,加诸到你身上。”
“若为夫能为夫人分担一些报应,倒是好事。为夫命硬着呢,几十年过来,遇任何大难都好端端活下来,还怕那些?”
“夫君,你为何不肯放我回阴曹偿旧债?如此对我们都好。”
“夫人,我太懂你了。”
“懂我?”
“你一旦回去,轻易不会再回来了。你若真走了,为夫,怎么熬得下去?”
“夫君……”
*
夜深露重,当夏夫人推门回房时,看到的只是董疏仙独自斜卧在榻上,皱着眉睡去的样子。
“怎么就这样睡下了?也不怕着凉?”
她上前去给他盖丝毯时,却叫他反手给擒了个正着,压倒在榻上,俩俩面贴着。
“都说叫你早些回来,你倒好,又耽搁了许久。”
夏夫人娇嗔道:“母亲今日问了大夫,给我抓了好些补身子的药,非要拉着我,问左问右,生怕有我吃不惯的,遂一一点拣了一遍。”
“都点拣了什么宝物,竟要点拣一个时辰那么久?”
“还有四姨近日给欢儿绣了顶虎牙帽子,就快绣好了,拉着我又问了许多话。”
“夫人这样讨人喜欢,叫母亲和四姨都黏着你不舍,分了为夫好些宠爱去。为夫心中,不是滋味了。”
“你这话,我要说给她们听,她们定取笑你。哪有与自己母亲四姨争风吃醋的人?我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得我的福气,娶到夫人这样好的贤妻?我相信,任何男人娶到了夫人这样的贤妻,都要爱不释手的,何况于我这样深情的?”
夏夫人笑着啐道:“快收收罢,又开始自夸自爱,说自己是个深情的。我倒情愿,你是个薄情的。”
“这又是什么说法?”
“你若薄情,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从前最会为自己打算的,今日却成了个最没主意的,什么都听你的愚妇。”
“愚妇?这真不像在形容你自己。你要真没半点主意,岂还会把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母亲常和我说,你要早一点嫁进来就好了。你要早几年嫁进我家,家里不知可存下多少银两。四姨也说,要不是因你嫁了进来,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教欢儿功课。往后若欢儿考了功名,一半都是你的功劳。”
“少说这些好听的来诓我。要真是这样,把欢儿培养成一个大官人是我的功劳,那我的阴债是不是也可以因此减上许多了?”
董疏仙迟疑片刻:“夫人,你这话提醒我了。要不,咱们花钱或是捐个庙,或是捐个藏书楼,或是捐个药铺子,做些积功德的事?”
“嗯……源源也这么劝过我,只是我听谢必安说此法花费甚大,用处甚小,所以一直未采信。”
“有得一试,总比不试的好。”
“那,我们明儿便去源源的半塘寺里捐上一笔,如何?”
董疏仙激动道:“好!就这么定了!”
夏夫人嗤笑道:“捐钱的事,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激动的不是这件,是另一件。”
“是什么?”
她落入他温暖的怀中时,感受到的是男子汉的坚韧气息,伴着靡靡甜香。滚烫的身躯交织在芬芳的素馨花香中纠缠不休。忽明忽灭的烛火中,迷乱的双影,正享受天翻地覆般的欢愉。
是呀,这种淋漓尽致的欢愉,这种磅礴无期的欢愉,世人谁能舍得了?哪怕红烛烧尽,亦不能休。
*
“老爷、老爷!”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夫人她,又有身孕了!”
董疏仙惊喜地拍桌站起:“此话当真?!”
“真的真的!大夫说,已有两个多月了。”
董疏仙一时喜得傻住:“夫人!呀,这真是……小蝶,你快去请老太太和姨奶奶过来,快去!”
“诶!”
*
“夫人真是的,都已经六个多月了,还总爱拉着我往这山塘街上走。若真是在屋里坐着闷得慌,咱园子那么大,还不够逛的么?”
“从前谨儿八个月大时,我还照样走十几里路呢。来山塘街走走算得什么。又是一年过去,夫君,我今年也快二十五了。”
“为夫都近不惑之年了呢。”
“想不到,我们相识已有十年之久。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晃眼就过去了。那些过去,就好像只是昨天的事一样。”
董疏仙叹道:“我怎么觉得,这十年来经过的事,竟比天上的流云还要稀薄,不管你怎么看,都稀薄得连一点细节都找不着。”
“那是你,你素来都是什么都置上不心,才会觉得旧忆如流云。”
“夫人心中的旧忆又是什么样的呢?”
“是镜中的花束,是池中的明月。记得清晰,看得通透,却仍是虚幻。”
“夫人……”
“夫君,我们的这个孩子,我希望唤他作怜儿,怜惜的怜。”
“怜儿?若是个女孩,倒是再好不过。若是个男孩,也要取这么个闺阁气重的名字么?”
“嗯。若是男孩,定也似你般柔弱,唤作怜儿也甚合适。”
“我更希望他能多些像你,少些像我。”
夏夫人依偎至他怀中,喃喃道:“夫君,这个孩子我们一定要拼尽了力养大他。要再拖几年,我只怕再没生育能力了。”
董疏仙心疼道:“这些年,咱俩以你的名义,捐了两座庙,两座藏书楼,两间药铺子。这功德,只怕观音大士见到都要流下两行慈悲泪。夫人,你就放心罢。”
*
怜儿长到两岁时,越发地惹人怜爱。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小脚,总爱扑张着到她怀中去,要她的拥抱,要她的关怀,要她的疼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怜儿与他父亲,总归是不亲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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