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年纪念番外之游园惊梦(2 / 2)
“夫君,你过来,帮我抱抱他。”
“我一抱他,他就要哭的。”
果然,怜儿才见到董疏仙,就掉转头去,啼哭不止,死活不愿离开母亲的怀抱。
“你看。”
“唉,那叫王嬷嬷过来吧,我实在是手酸抱不动了。”
王嬷嬷领着怜儿回屋休息后,夏夫人牵着董疏仙在园中踱步道:“夫君,今年秋天,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前夜才添了被子,昨夜睡还嫌凉,看来今夜还须继续添。”
“一重秋雨一重凉,今年的雨水是多了些。”
“夫君,你这次去徽州,千万要小心些。我听说徽州的雨更大,有些镇子还发了洪灾,能绕路的你尽量绕路,能早回的尽量早回,记得么?”
“夫人不用担心,为夫这又不是第一次去徽州了,况且还有高家兄弟相伴。”
“夫君,我……我不得不坦言,其实你每次去徽州,我都是很不安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怎么了?”
“爹爹曾对我与源源说过,将来绝不许我们去徽州。据说,我们家命里与徽州犯冲,去了那儿难免要生事故。”
“呵,还第一次听说有人和某个地方犯冲的。放心啦,为夫是董家人,不是你们夏家人。”
“夫君……”
“夫人你看!”
“嗯?”
“看树上,海棠花,看到了么?那一枝,满满的白色海棠花儿。”
“海棠花儿不都是三月里发的么?怎么会这个时节盛开?”
董疏仙不禁咏道:“故园今日海棠开,梦入徽州锦绣堆。”
夏夫人慨叹着接道:“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
似青似白天浓淡,欲堕还飞絮往来。
可若是春不归,燕又当如何飞回?
唉……
董疏仙再也没有回到这棵海棠树下,赏那一枝的白花。
他并不是故去了,只是,再也没能站起来,仅此,而已。
*
卧榻上的董疏仙,面色已是死灰。
在徽州齐云山摔下崖后,他的双腿彻底废了。
他现在是一个废人吗?
也许是的。但又也许不是。至少他身边还有她。
“夫君,为什么又不吃东西?”
他没有回答。他似乎已什么都听不到。当一个人活到这个地步时,除了绝望,还能剩什么?余生,都只能做一个废人了。
躺在不足三尺的房间里,只能借着一扇雕花的小窗,去看那园中的春去冬来。
只怕是最乐观鲜活的人,到了这一步,都会有寻死的打算。
何况于他?
生命啊,哪有那么容易熬完的?
“夫君……”
她却再也看不下去。
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一心寻死的念头。绝食两天了,再坚韧的人,也撑不住的。能坚持两天颗米不进的人,定是有着极强大的坚韧精神。
他却是以这样的精神,来寻死。
夏夫人最后是哭着跑出去的。
“青青,他怎么样了?”迎面赶来的是兄长谛闲和尚。
夏夫人泪痕满满:“他一心寻死,我们就任他去罢!把饭菜砸了,把茶水倒了,饿死他渴死他!”
“青青,你冷静点!”
“源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青青,你看这是谁?”
“是、是孙道长!”
几年春秋过去,孙鹤逸仍是那番鹤发童颜的模样,此时正肃然道:“夏青青,阴债谱,我给你取来了。”
“孙道长!阴债谱是不能离开阴间的,道长你、你是怎么办到的?”
“没时间解释这么多了,你快看看吧。”
夏夫人急切地翻阅起来:“夏青青、夏青青……找到了!嗯,阴债已偿清?”
“你前几年积的功德太多,早已抵掉了你的阴债。”
“那为什么我夫君他还会遭此大劫?”
“你再看看他那一页吧。”
夏夫人不安地查检至董疏仙一页。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跌坐在地,眼眶中已是不住地落下泪来。
孙鹤逸道:“夏青青,面对现实罢。他的阴债,早就该还了。说难听点,他全是拜着他祖上的那点福,才活到今日。真正给身边人带去厄运的,不是你,是他啊!”
“不,不是他,就是我,就是我!是我从前做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才害得他变成今天这样!你们不用拿这些假的阴债谱来骗我,我不会信的!”
谛闲不由道:“青青!”
“带我去找黑白无常,带我去找阎王爷!他们一定会帮我的,他们一定会帮我的!我夫君,他人那么好,他对谁都那么宽宏大量,他从不欠任何人的,他不该有这样的命运,他不该!”
谛闲急道:“青青,生死有命,福祸在天。难道这个道理,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懂的吗?董疏仙这一世就是福祸相间的命,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越过天理循环报应,要他只有福,没有祸?只是折了腿,起码还保住了命。你好生照顾他,劝导他,才是正理。你已是怜儿的母亲,现在也是这个家唯一的支柱,你要再疯疯癫癫下去,你叫她们其他人怎么办?”
夏夫人抱头痛哭,却说不出话来。
“行了,别哭了。你去抱怜儿过来,我和道长进去劝劝董疏仙。”
丫鬟小蝶却在这个时候惊乱地跑过来:“太太!太太!不好了,太太!”
夏夫人心头一紧,问道:“又怎么了?”
“方欢少爷死了!在外头和几个公子骑马时,坠马而死!姨奶奶听到了这个消息,方才晕过去了!太太你快去看看吧!”
*
又是一年元宵夜。
夏夫人轻轻吹了一口汤圆,吹皱了的面皮,白白净净,娇娇嫩嫩,把她看迷了,脸上尽是傻笑。
“夫人?夫人,在想什么?”
夏夫人回过神来说道:“噢,没什么。来,尝尝这个,我亲手包的汤圆,掺的是你最爱的红豆馅。”
“母亲用过了吗?”
“母亲她已经睡下了。”
“还没到用汤圆的点儿就睡下了?”
“四姨不在了,母亲每晚都睡得特别早。堂里冷冷清清的,母亲她独自一个人怎么受得住?”
“夫人,这几年,你受苦了。”
“说什么受苦,咱们这一家,又有谁过得好了?”
泪水已不争气地滚了下来,滚落进手中的汤碗里。
“夫人,是为夫对不起你。”
“我没事,真的没事。”
“如果你当年没选择嫁我,就好了。如果你当年没嫁进来,可能我今天也不会再有那么多牵挂。早知自己是个祸害人的命,我也绝不会这样过一生。”
夏夫人哽咽问道:“那你会怎么过?”
“叫母亲和四姨好生住在这儿,我自己到外头置一处草房,读万卷书。又或是,游山玩水,行万里路。绝不会,娶了你,害了你,误了你一生。”
夏夫人噙泪笑叹:“若是我当年没嫁你,只怕现在也多半是个傻的,痴的,终日浑浑噩噩的,有什么耽误可言。”
“青青。我死后,你定要立刻改嫁。”
“夫君!别再说这些疯话了!你死了,我改嫁,母亲怎么办?谁来照料?你只想着你自己一走了之,多么简单,却不曾想着别人么?夫君,我已经很累了,求求你,好好活下去,不要让我更累。至少看着你的时候,我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董疏仙顿了顿:“青青,扶我一下,我想,坐到那棵树下去。青青,你可知,这棵紫薇花树,是我和香减认识的那一年,我和她手把手栽下的。
“夫君……你很怀念那段时光吗?”
“很怀念。我怀念所有,在我还不是个废人前,的所有时光。当人拥有一切时,总是容易放纵,总是不懂得珍惜。非要到这一个地步了,才后悔莫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夏夫人怅惘着坐到他的身边:“我们都老了,生活总是要变化的。”
“老的只是我,不是你。青青,你还年轻,你应该享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一辈子守着我这个废人。”
“没所谓好不好的。我自小,就最信命。这都是命,你的命,我的命,都是融在一块儿的。又何苦,再去在意谁好谁坏。”
“青青,听我说。我从前,太自私了。把你困在我身边,让你为家务事所累,为长辈、为孩子操了半世的劳苦。可你自己呢?你什么都没有了,你本应享有的一切都被我剥夺了。”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如果我没有变成废人,或许,我能对你更好,我能为你分担那些劳苦和忧愁。”
“夫君,别说了,我真的没有后悔过。”
“可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没有在腿断后不久,便坚持绝食而死。若我那时候死去了,你也不会受这几年的苦。青青,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青青,放下我吧。”
“我放不下,我做不到!非但我做不到,怜儿也做不到,怜儿不能没有爹爹的。”
“会有更好的男人,代我做他的爹爹。他从来不与我亲近,也是件好事。你为他换个更好的父亲,他亦不会记恨你。青青,我爱你。我整颗心里,只有你。我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世间最好的幸福都给你。迎娶你那夜,我便告诉过你,我生命中的一切美好都会与你分享,一切不美好都不会让你沾染半分。一直以来,这都是我选择爱你的方式。青青,你愿意,成全我的爱吗?”
“夫君,我……我要怎么成全?”
“离开我、放弃我。”
“那你怎么办?”
“还记得萧解元吗?我想像他那样,死后化作鬼魂,陪在你的身边。我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还不如干脆死了作罢,化作了鬼,还可以自由地走来走去,永远地守护着你。其实想想,做鬼并不做人差呢,为什么那么多的孤魂野鬼总想要再投生人胎?做人又有什么好呢?所有的美满与幸福,都是如此短暂,倒不如做鬼,一无所得,一无所失。”
*
“香减,你终于回来了。”
“是的,董郎,我回来了,我终于能回到你身边了。”
“为什么不坐下,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董郎,你老了,你的眼角都是皱纹,你的两鬓也已开始发白。”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很庆幸,你当初离开了我。不再需要与我这糟老头子同度余生。”
“董郎,你恨不恨现在的自己?一个废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当年的那个你呢?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逍遥自在的你呢!那个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具谈资,最会讨人喜爱的翩翩公子呢?嘉蓝他从前不及你十分之一,不,不对,不及你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可如今的他,比你当初更意气风发!难道说,这一切就真的只是各人的命吗?董郎,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不应该躺在这里,这不是你。你是我心目中最无可挑剔的仙人,为什么、为什么!”
说到动情处,苏香减竟伏在床沿、嚎啕大哭起来。
他也愣住了。他瘫痪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而这确确实实,也是他的心里话。
他一点儿也不想这样活着,一点儿也不想。
当他独自屈身于这间房内时,他的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过去的自己。
那些他以为像天上流云般稀薄的回忆,全都清晰地找了回来,印刻在脑中,再也挥之不去。
人啊,这一生已经够短暂了,为什么,为什么他的一生却比旁人更加短暂!
“董郎,你看着我。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没有我,可我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见到你,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心中所有的话。董郎,求求你,让我陪在你身边吧!我舍不得走,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你了!”
“嘉蓝若听到你这话,该有多伤心啊。”
“伤心?或许吧,一个月,最多半年。然后呢?董郎,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很微妙的。不是二人日夜相处,就一定情深。董郎,我虽然不会老,但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我了,我这一世最后悔的,是怀疑过自己的心。那颗最真挚的心,一旦起了怀疑,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香减,等到我死了,你会渐渐忘记我的。”
“如果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董郎,你现在已成了这样,是不是很想让我帮你死?”
这一句话,让董疏仙愣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再也撑不住内心的挣扎和折磨。
“香减,你愿意吗?”
苏香减凄然冷笑:“董郎,你看,这支金簪,是你第一次去枕山楼找我时,赠我的。我一直留着,一直带在身边,董郎,不如……”
当苏香减的眼波从簪尖流转到他的脸上时,他已猜到了一切,但他并没有躲开。
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过,最后了结自己一生的,却不是他最爱的那个人。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若真的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上,只是听起来凄美罢了。
若真的爱她,又怎舍得,让她的双手沾满自己的鲜血?
他这样想着,便闭上了双眼,默然接受那道明晃晃的金光。
明晃晃的金光,刺进他的咽喉时,他忽然听到自己的泪水落下的声音。
可惜他再也没有时间去想明白,那滴泪水,究竟是为何而流。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牡丹花儿的盛开,还早着。
前路还那么漫长。
唉,但愿在奈何桥边还能见到他吧。他一定是在那里等着自己,所以不愿回来。
她这样想着,心头也终究无憾了。只是这空荡荡的园子啊,怎么永远都有捉不透的白雾?好似她这朦胧氤氲的一生。走着走着,什么都散了。就只剩的一片,繁花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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