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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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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的身高窜得很快,才一两月不见,又比先前高过一些,到现在,明池要微微仰着头与他说话。

“看来你在人间过的不错。”明池说。他们缘河而下,两岸皆是盛放的桃花,遮天盖日,红艳若火。这片桃林生得妖异,浮夸放浪,伸展的枝叶招荡如街市里呢喃莺燕,正和林子的正主一个作风。若有风吹拂,那花瓣纷纷飘落,抚在肩头发梢,更多一番红罗暖帐的闺房秘趣。

“这只蠢鸟,多少年总不改这乱七八糟的爱好。”明池低声骂道。

连看他露着困恼的表情,不禁莞尔。桃林之外人间遍地也都是春景,不过没有此地这样热烈深情。凡尘的桃花颜色浅淡,粉粉嫩嫩,多如少女脸颊的一抹娇羞。因未经情事而更惹人爱惜。他原本想拉上明池先来地上赏春,却未曾想到明池反而因故约他到这里来了。

“明明是个仙家,却在地上设有光明正大的入口。也是非常奇怪的了。”连说。帮明池掸去落在身上的花瓣,却故意朝他鬓间插了一朵小花。明池瞪他一眼,他打打哈哈就过去了。冥城生者自然不可进,而戏乐更是坐落云端。虽说龙在四海均有领域,那些入口也设过重重障碍,不是凡人能够寻到的。“然而——”连说,他的声音低了许多,只够明池一人听见。“父亲说这是朱雀的领地。我在人间却鲜少听闻关于他们的事情。连供奉的庙宇都不曾见到。相反,凤凰的传说人尽皆知。”

明池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连。”明池说。“你揭我的老底就算了。在外面给我收着点。”

连便明白自己又一不留神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现在在他人的地盘上,也只得闭嘴,心里盼着这筵席早些结束,好再问明池要些消息。三界众生,谁没点隐情家丑?他虽不指望这些下饭,但这些年走南闯北解决事端,也养成凡事打探的习惯了。

明池走在前头,他跟在一步开外。桃林看似没有尽头,天上地下一片红艳,就仿佛走在火中。明池忽然对他说。“我先前认识他时,也是太子会上。”

太子会。前些日子明池去信通知他来此地时,给他说过了个大概。

惯例百年一办,四家轮流做东。如果哪家有突发事情,也会提前召集,请其他家的当主太子来聚。今年闲来无事,是惯常的聚会了。明池信上说,连已到束发之年,正式场合出来见见世交也总是好的。

“那一年他们朱雀太子的人选终于定了,算极大的事项。所以也和这次一样,由他们做东。那时候他们的地域还不曾朝人间开口。”明池说。“其他家虽然也各有风波,但太子的人选定得都不如他们家一波三折。父亲明明知道详情,却懒得跟我多说,要我亲眼去确认看看。”他嗤笑。

连不接话,微微低着头侧耳听。现在明池许多事懒再瞒他,所以话中意味他总能听出更多来。比如现在这件。他表面上是明池家的太子,但实际不是。就算明池宠他,在这种场合也只能做个跟班来见见世面,礼数上不得造次,更不能用这个做为由头召开宴席。这些冠着太子头衔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你也别往正儿八经的方向想他们。”明池却好像猜着他的心思,忽而这样来了一句。“只可能是谁比谁更不正经。”

连想着明池平日生活,知道他又自嘲上了,也抿着嘴,唇角朝上一翘。“你好像并不大喜欢他们。尤其是讨厌这家的当主。”

“硬说讨厌也说不太上。只是烦他。”明池道,“也知道他实际可怜。或者说太可怜了才可恨。呵,这世上的事,你我终归也逃不掉。比起惨来,为了印证自己仿佛过的要好一些。”

连见他忽然语生惆怅,也不知到底他心思多绕了几个弯,就追上了这半步距离,顺着他的手腕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引着他快步走了些步子。“所以呢,那次会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了,厌烦至此总会有点特别的理由的。”

明池笑了笑,一瞥他,视线又飘远。“等你见到他你就会知道能有多烦的。”明池说,“本来这群人活得长了,全一副老妖精神神叨叨的架势。这家伙——啧。”

“我跟这家伙做过那种事。”明池又说。他的腔调变了,说得愉快轻松,毫无隐瞒,连脸上径直僵了。

“我……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喜欢男人了。”连察觉出自己的声音有异,咳了一声。明池挂着一副自在得意的表情看他,仿佛总很喜欢他这幅窘态。“你十五了,也是个大小子了。该大胆的时候不大胆,不该偷听的时候瞎偷听。”明池数落完,微微一笑。“我确实不喜欢男人,也更不喜欢他。可是事出有因。不给打自己主意的混账东西一些处置,以后更有得烦。”他见连耳根红了,就不说了,但脸上洋洋自得的表情没变。连抓着他的手很热。明池很久没见连身上有这种热度了。

“我们说别的事。说说头一次见他的情况。现在想来还是记忆犹新。”明池说,看着连。

连没有说话,只边走边安静听着。

“我那时也是束发之年。当然,和你的年纪相比,要大许多了。”明池说,“我和某几位老太子不是没见过,但不算很投机。毕竟大家都知道,以后打交道更多是辞令,即便是盟友也不可全盘托出。反过来呢,我总和那些家族里不那么受器重的家伙玩在一起。昭符你是认识了,还有些人以后有缘兴许能见见。”他看了看连。

“朱雀家太子定下的请函送来时,清泽正好也在。他那时更爱闹,以为是什么好玩的场合。又听我夸过他们朱雀家妹子好看,更是哭着喊着要跟我走一遭。我一寻思,反正这帮人特别无聊,不如带个开心果解闷,也就答应带他去了。他那次倒也争气,没给我添乱子。毕竟嘛——这乱子都是朱雀太子添给我的。”

连想着明池在前面故作风度,后面跟着猴子样的清泽,管又管不住,不管又太跌份,不由得笑出了声,从刚刚的窘态里缓了过来。“我下次会问问叔叔。”他道。明池也点了点头。“他那时还吵着玄冥太子给他算卦。好像是算了他的姻缘。总之结果甚么,从没跟我说过。”

“保准问到。”连说,两人相视一笑。

“问不问都无所谓的事。你又不是真不知道他喜欢谁。”明池继续讲。“我们是到的最晚的。路途有些绕,耽误了些行程。待下人为我们打开了门,我真的被眼前这群乌烟瘴气的家伙们惊住了。”

“他们显然喝过了一轮,乍一看也不知是酒量不行还是喝得过头,面向我的那几个醉醺醺的,包括玄冥与白虎家的太子和几个跟班。真君和我熟些,看到我就放开嗓子招呼,歪歪扭扭又跌回榻上。玄冥那时的太子正瘫坐着,手上抓着几个胡桃,看似盘着玩,嘴里却念念有词。然后他大喝一声,将胡桃往桌上一拍。他注了灵力在掌,顷刻间那胡桃就碎成一滩。他看了看,用一种玄乎的声调含含糊糊地嘟囔:‘真君老弟是真醉了,但朱雀太子是假的——我的卦,准不准?’”

连笑得前仰后合。

“你现在觉得好笑,我当时脸可都是僵的。更是庆幸自己来得晚了——这情况,不至于是酒里下药,那么必然是酒过于霸道。就算我自诩酒量甚雄,见状自然不敢再冒失饮下。”

连知道明池这一生钟爱面子,为此也多受了不少苦头,能体谅他那时战战兢兢有如劫后余生的心情。“我想朱雀太子确实也是没醉的。倒不知道他设这个局图什么。”

“我先也没空确认。”明池说。他们又在桃林里走了一会,按阵法转了些弯,前面突兀的现出了一座巍峨高山。“都说玄冥在占卜上有通天的本事,你清泽叔叔既然见到了,哪里肯错过,也不顾什么礼节,冲上去就帮他捧场去了。我再看真君,他仿佛因为见到玄冥一直在盘胡桃,手上空着寂寞,也跟着取下脖子上套着的一挂菩提,捻在手中。真君这厮虽然在老虎里算个文雅人,手劲却没小到哪去。他这么一盘,那菩提子就堪堪掉粉,只一会就全磨成灰了。他是真醉,竟然不知菩提去了哪里,又看看手又看看胸前,一脸困惑的模样。旁边那朱雀太子面对着他背对着我,竟然又递出一杯酒给他。他喝了,就安稳地睡过去了。”

“现在人间六谷风行了起来么?”明池问。

“算是很常见的食材了。”连回答他。一提到吃的,滔滔不绝。“南北地儿叫法不同,北地多叫苞米,南方叫玉麦,北方的要甜一些,南方的更爽口。”他狐疑地看了明池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明池脸上表情稍有点古怪,他微微合上眼,又哼了一声。“我问过父亲,他年轻时候是没有的。到我小时候多了一些,但也长在仙山。这天地就是这么奇怪,没来由冒出个绛珠仙草,过个千年就成寻常菜肴了。”

明池拉过连,又在桃树花海里转了一个弯。“这个混账东西,请人来还设这么多障眼法。听说对凡人反倒门户洞开的。”他骂了一声,故意骂得响亮,似乎等着被主人听见。“那几千年前的太子会上,六谷还算稀罕物。只有南方的地界上才可能有。但我没想到,我见着这根玉米棒子时,倒不是一份菜肴。”

“你看,这酒场上东倒西歪的几个大头,一个转着胡桃,一个玩着菩提,这个呢,自然也没闲着。呵,这家伙,后来有段时间,可足了劲儿跟我比富,那时恐怕也是在显摆。他手上盘着支六谷,穗子上还系着秤砣大的夜明珠。”

连笑得快直不起腰。明池看着他,脸上也笑盈盈的,轻轻踹了他一脚。“现在你就笑成这样,等下怎么办?”

“那等下我就打滚好了。”连说。

明池转开头没看他,可能笑得更高兴了些。

“他拧过身来的时候,我以为是个高挑的女人。”明池说。“一身红裙,红得如这桃花一般。披着发,头上歪插着雀首花簪,还一对沉甸甸镶红宝珠的步摇。涂了些脂粉。我之前就知他叫太舒,不是女儿家名字。可能曾经还有一面之缘,记不得太清。现在这个样子,倒是直接看呆我了。”明池继续说。“我上下一扫,注意到他把着六谷的手,骨节粗大,并不是女儿身。”

“‘太子这样看着我,我非常的不好意思了。’他这样说,是一个娇滴滴的,造作的男人声音。‘风流三界的明池太子是被我的美貌打动了吗,然而,我——还是觉得您的美丽更胜一筹。’”

“我听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连抱怨道。“明池,尤其是你这么一板一眼地说出这种台词来。”

“我可学不出他那种腔调。”明池回他,拉着连,又绕过一个屏障,离山再近了一步,已经能看见下面的山洞入口。“管他是谁夸我,只要夸了我好看,我就觉得受用。他毕竟是个太子,没点本事怎么坐到这个位置?我也不敢轻视他。只听他继续说,跟自言自语似的。‘常说酒后吐真言,露出的都是真性情。我对各位太子并无恶意,只用烈酒看看大家能不能深交。可惜了明池太子来得晚了些,怕是不肯饮我的酒了。’”

“喝不喝都由我。我这样告诉他。但也藏了底,没跟他说我酒量好得很,他未必灌得醉。他和我又互相对望了一阵,我跟他说,我很好奇他男人的模样。”明池意味深长地看着连。“你猜他接了句什么?”

连想了想,摇了摇头,明池脸上笑意更深。“‘可能比你还大’。他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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