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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折梅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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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一时间明池觉得自己行将就木。虽然这些年无聊透顶,也思考过许多死法,但未曾想到是这样一个难堪的结果。他的意识浑浊,隐约可以探看一些往事——那些事情虽然距离久远,可连稀薄的朝雾都仿佛散发着一股腥臭味道。那年的天河被血水浸透,河床铺的都是尸首,人形和兽形残杀的死状原始而野蛮。静潭对着他哭可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七妹死了儿子。就像其他姐妹一样,这场争斗正前赴后继的把子孙送往一个不归的刑场。他伸手摸着妹妹的脸,泪水是冰凉的,失却了面孔的温度。他握着静潭的手,妹妹的手心也是凉的。

“别哭了。”他说。“我去找父王。”

明池知道这句话是他一生劫难的开始。其实之前的那些事情已经为之呈现了预兆。他总是因为女人出事。湮姬也好,静姬也好——如花的面孔总预示着冥冥的定数,一环一环的把他扣在其中。

后悔吗。不,不后悔。

作为男人,如果让女人在床外的地方哭泣的话,那才是最丢脸的事情吧。

明池模模糊糊又看到了一张哭泣的脸。女人的泪水让他心里一阵绞痛。不是静潭——静潭的哭泣只属于千年前的梦里。是瑞荫吗——也不是,阎罗只会露出居高临下的、似笑非笑的嘲讽。他的眼睛重新聚焦,视觉从一片雾蒙变得清晰了起来,女人钗戴闪着的光彩颇为熟悉。啊,看清楚了。是一张没有没有任何惊艳之处的脸。这五官是平凡的,除了年轻以外大概没有任何优点,这么多年他搂抱过的无数个女人里这张脸平常得让他没有任何想法。他慢慢记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大婚过了。那是几年前还是几天前?他也头痛得懒得去想。他甚至有点不记得为什么要娶这个女人了。

“别哭了。”他说,下意识地对着女人伸出手。他触摸到女人的脸颊,泪珠顺着他的手指滑落下来。

夕帷没有说话,她握着他的手指,然后缓缓的把它放回了床铺上。夕帷从来都是安静的,在这卧房里,她不比一张桌子喧嚣,站在窗前的样子仿佛是一盆毫不艳丽的花。以前他们可以安静对坐着喝茶过一整个黄昏,然后女人去掌灯,留给他一个孤单的背影。即使在床上女人也往往一声不吭,连落泪都是默无声息的。仿佛是个哑巴——哈,她以前好像确实是个哑巴。

他的意识缓慢从黑暗里捞了回来。就仿佛是龙从暗无天色的池底上浮,然后一头跃到了明光之下——这也是他每次从冥城外出时感受到的。四周一片昏暗,唯独燃着的一支蜡烛没有剪,正烧得辟剥作响。已经到夜里啊。他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么说,自己大概昏睡了一个下午,也正好是夕帷回来的时候了。

“我不是命令所有人都不要进来的吗?”

他试图说得威严有力,但实际还是痛得气若游丝。千年前和老龙神过完招,战场上再受昭符一掌,几乎把他所有潜藏的伤口都震裂了。这隐痛伴随了他整整千年,忽明忽暗忽隐忽现,就仿佛是一个灵活而善变的女人,骄纵任性,把他的生命以异样的方式独自享用。当他以为这隐痛不会变本加厉时,忽的锥心的疼了起来,偏生还又是与昭符过招的时候。

“这是您的房间,也是我的。”夕帷的脸上泪迹未干,但说得极平静。虽然在明池面前她无半点尊崇可言,但她还嘴时依然维持着女主人的威仪。她注视着明池的表情复杂,却唯独不曾参杂半点爱情的成分。明池知道她并不是心疼自己。说到底,桢夕帷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胆怯女人,被这景象吓到了罢了。

“噢。”他随便应了一声。“好了,我叫你也出去。”

夕帷不说话,也并没有出去的打算。女人在他身边坐下来,把怀里抱着的一身衣裳先放到了一边。她往明池凑近了一些——她从来不会主动这样做的。明池能闻到她身上回荡着浓厚的药味,这在平常能瞬间点炸他的怒意。

她蹙着眉,打量着明池,脸色煞白的,脸颊和嘴唇发着抖。她长长叹息了一声,偏开了头,声音竟然有些恼怒。

“为什么不叫侍应进来。”他们婚后这么长时间,这恭顺的女人从来没有像这样对他怒目而视过,她不回嘴,连半个不字都不跟他说起。“这样的伤,你怎么能——”

“不过就是过招一时不慎,哪有这么严重。”他装着若无其事的口气对她说。在她面前,他总觉得必须保持神明的冷漠威严,而不像现在这样,还需要被一个女人教训。事实也的确是一着不慎——他心口锐痛一时动作钝了,侧身闪避来不及,实打实的扛了一刀。若非是这衣衫跟他久了,上上下下罩着灵气,替他挡住一劫,恐怕当时就能挑起两族大战了。

——所以这种事要是传出去,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丢人吧。

他当时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强打精神,硬撑着回了卧房,把割破的外衣扔去了外头,叫侍女随意处置。明池刚摸着床沿,整个人便如山倒,顷刻颓了下去。血气上脑,竟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眼前明暗更迭,看什么都分做了两半。他自知这状况危险,拼着尚有一丝残念,自行把亵衣解了,从衣袋里摸出一小瓶回元散,正是他动手前备着防不测的——也顾不得太多,手上用劲把瓶子碎了,连瓷粉和药粉一起先往伤口上盖。这回元散药性强烈,也拗得很,触碰到皮肉瞬时腾起青烟,又是一阵难捱。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不想到了这个时辰。

“即使是天神之体,又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呢?”夕帷的声音拔高了,他看见她气得浑身发抖,被压抑的情绪在小小的躯干里震颤着,最后变成了一声呜咽。“殿下,你又是何苦——”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他故意大而化之,低声说,伸手又在女人的脸上摸了摸,顺着她的脖子,抵住她的下巴。“本来就生得不好看,再一脸这样,更像夜叉了。”

夕帷抿紧了嘴不去回他。争执是没有结果的,一起几年,她早就认定了龙神冥顽不化。夕帷捂着嘴,转开身,又推开他的手,动作轻柔,生怕再多伤了他一分。明池注意到床前放了一盆水。

“你端进来的?”

女人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刚刚抱进来的衣衫上。

“侍女们都不敢进来,我看着这衣服上溅了血。知道大概需要擦擦身子。”她深深呼吸了一次,“却不料是这般景象。”

明池自知狼狈,也就不再反驳她的话。夕帷搀起他,扶他坐好,帮他把上衣褪了,一点点把布料从结了壳的血污里分离出来。除却刀伤外,其他地方也还有些淤青血肿,混进旧伤疤痕里青青紫紫的,煞是吓人。她从前都没好好留心过,不知他竟然身上这么多伤。一时间手也迟钝了,巍巍发着抖。

“怕你就不要管了。”明池说。几千年来,他的伤口素来自行料理,不会叫他人经手。风月事虽多,女子们床上也只是摸着伤疤夸他勇武,都是没见过这般模样的。自己看得早麻木了,哪知她看得渗人?

“为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呢。”她忍不住问。“活得长这般无聊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出来?”

夕帷声音有些大,他听着觉得脑内嗡鸣,晕乎乎的。明池知道她想必也看出这次确确实实是要命的伤了,自己再要含糊其辞塞她的嘴说不过去,索性就不说了,由得她照顾。夕帷细细帮他把血污擦净,见那凝结的血茄裂开,又有血渗出,再次皱了眉,转身准备出门寻药去。

“慢着。别去找瑞荫了。”明池讲,“左手柜子里,第三格。白色瓶子。拿来敷上就是。”

夕帷顺着他的话赶忙翻找,果真拿着一瓶回元散来。明池看着她,又跟她说:“那柜子里都是些仙山玉露的名方。处理些皮肉伤倒是当好。”

女人看着他凄然一笑,语气里分明的不高兴,但她还是声音小了些,和平常一样了。“光靠着伤药养着有什么用?您要再这样胡闹,几条命都不够您养的。”她把回元散倒进掌心,小心用指尖蘸着往伤口上盖。明池吃痛,眼睛一闭,微微往后缩。

“疼?”

“是药的问题,不关你事。”

夕帷小声嗯了作为回应。“还请您忍耐一点。”

“这点小伤。”明池冲她笑,脸色还是死白的。“自己造的孽,不忍又怎么行。”他自嘲道,忽然又觉得这飞来横祸着实好笑,哼了一声。他又撩起夕帷的额发,细细摩挲着她的脸。“你要恨我,用力一些也无妨。”

“您何出此言。”夕帷神情哀伤地看他一眼,随后低下头,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她兀自一笑,声音细碎柔和。“您也太小瞧我了。”

明池心里忽然闪过点念头,记起这女人当时被选中时几近绝望的神色。你也真是太温柔了。他想,也不做声,暗自揣测起她伺候知微的样子,登时觉得有几分醋意绞得生疼。自己何苦要看这闹剧?可现在放她走——

怎么可能。怎么丢得起这份脸。

他脸色沉了下来,夕帷见状用问询的眼神看着他,他摆摆手也不再说话。夕帷随即仔仔细细继续帮他抹药。明池靠着枕头,痛得牙关咯咯生响,忽然丛生的念头倒也都杀尽了,只觉天旋地转苦不堪言。她的呼吸跟着沉重起来,鼻音里带出了几分哭腔。

“你何必为我难过呢。”明池大汗淋漓,开口便是一声喘息。他眼睁开一条缝,瞥向她,神色却比平时要温柔一些。

夕帷还是低着头。她经不住感叹着,又一次落下泪来。“那人——那人那么希望有个好身体……”她咬着嘴唇撇过头去,不敢再看明池。“对不起,我失言了。”

明池知道她的意思。

“我以前见您身上有些旧伤疤,也不知是怎么来的。”夕帷继续说,“后来几位上仙跟我讲您英武,当时想必然是些战伤。”她捂着嘴苦笑,一边笑一边落泪,声音化作呜咽几不可闻。“谁料到这么荒唐。”

明池哼了一声。

“也的确是战伤。”他不知是为了自证清白在他面前逞能,还是哄她不要哭了,絮絮叨叨说出些事来。“当年受了一掌,摧了心脉。日日服药,只当是好的差不多了,不想还这么厉害。”他想起大战九死一生,嫌讲来麻烦,又嫌它厄长残酷,就略去了,多一个字也不跟她说。再念及昭符,不以为然地感叹着,神色复杂,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心情。“那白虎啊,天性好斗,和我做了几千年的对手。他既然要找我过招,我怎么好推开来。”

“您若是不好明说,我去说就是了。”她依然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两手拧着裙子紧紧的。“比起命来,脸面算什么。”

明池知道昭符还未回去。之前这场大闹虽然自己下风,但拼死一搏昭符也不太妙,正在瑞荫处静养。他不由得变了脸色。

“不许去。”他口气硬了一些,可到底受了伤,气势不足。他靠着垫子,抬眼看着夕帷,蹙着眉,眼里流露出几分焦躁来。“这点屁事,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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