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1 / 2）

瑞荫手上握着夕帷的卷宗，看着上面朱笔记下文字逐渐变淡。到最后干干净净，空空白白，没有任何一个字的遗存。她把它静置在案上，不消片刻，这帛卷也越发薄了，再轻轻一碰，竟碎成粉末，随风散去。这等奇事以往也发生过，她知道是天选子转生，公事公办了，倒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这次碰巧遇上熟识，多看了几眼。

“明池太子回来了吗？”她问左右。两旁的随从只知出了大事，却不知细节，慌慌张张地对她摇头。“罢了。”她说，再看另一卷册子。之前一字未有，现在多了几道墨迹。一竖一横折。先是个“景”字。又等了一会，笔画添了些，加上了一个“连”字。

“景连。”瑞荫的手指顺着笔划游走，在最后一笔捺上用了力气。“读起来倒是很顺口。”她说，跟着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女人说着话。“也不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哼，没准就是你取的也说不定呢。”

瑞荫最后一次见到夕帷是十个月前。她没有将之叫到阎罗殿，而是用了术，进到了夕帷的梦境里。她们相对而坐，坐在一片茫茫的虚空中。夕帷看见她，先是吃惊，但很快接受了现实。

“打扰你的洞房花烛夜了。”她说。

“您是来责令我回去的吗？”夕帷问。

“明池都没有多话。我为什么要多这个事。”她反问道。“这婚典筹备的可有些寒酸了，但是我觉得你很高兴。”

“是的。”夕帷完全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

事情的走向发展到这个地步原本也在瑞荫的想象之中。她根本不需要去追问夕帷到底为何做出这种决定。无数的人类，无数的情爱故事，她看得乏了。给她稍一些提点，她总能看见悲喜的端倪。在那一天，面前的这个女人擦干泪水，露出有些疯狂但是坚定的表情来做这乾坤一赌时，她早猜到龙神有输得片甲不留之日。

“你猜这名鬼差为什么想带走她？”在更多年前，她曾经站在龙神的身后不经意的说。鬼差试图带走生灵，是大的忌讳。基于这种缘由，明池亲自治了罪。龙神没有给与她答案。这等追根究底在明池看来是无聊的。他懒得深究鸡毛蒜皮的想法——尤其是在这个容易把人逼疯的地底世界，发生点疯狂的举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是她明白事情并不总这么简单，尤其是现在回想起来，更觉得一切因果冥冥中就定下了。失去心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和死魂才没有太大区别呢。桢家的这个孤女的心随着母亲空了——如果不是被桢树庇护了的话，她也许这辈子就要行尸走肉下去呢？当然，明池不认识那时候的桢夕帷。他见到了的，是心已经被填满了的夕帷。名为夕帷的女子从没有愿望成为夕姬。她脸上所有生动的表情全都为那个叫景知微的男人演绎着。这份坚韧的痴狂甚至把嫉妒又无聊的龙神拖下了水。

是景知微让桢夕帷活了过来。所以现在是她报恩的时候了。

“我想为他再争取一些时日。”夕帷简单的说出自己的目的。尽管面对自己，很少有人胆敢撒谎，瑞荫还是明白她从一开始就准备坦白。“人间本来就有冲喜这种说法，谁都不会怀疑我到底准备做什么。”夕帷笑了。“能嫁给少爷是我所求。而顺道能帮上他一些忙，就更好了。”

性命相连，血脉相连。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温情。“不害怕吗？”瑞荫问。“不怕明池要杀了你们？那只麒麟明明知情，居然容得你们胡闹，也是很稀奇的事了。”

“当然害怕。”夕帷回答说，看着她。“所以我看到您，以为是终归没有瞒住。但是现在礼成了，我也就安心了。我真傻，我甚至觉得偷偷摸摸的，一定不会被发觉。不，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麒先生最开始想拦着我。可他最后也妥协了，跟我说，假如冥城没有人来终止，他就不会再阻拦。毕竟，他总是希望知微少爷能活着的。”

胆大包天。瑞荫想。不过，也正是有麒麟的存在，他们才更加肆无忌惮。因为麒麟知道，恰恰是由于知微的不知情，即便是盛怒的情况下，明池能惩治的也只有夕帷而已。神明只能诛杀恶徒，而不能伤及无辜。而且麒麟更知道，四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现在景家是在朱雀的地盘上，明池就算想造事，也得收敛起来。

更何况明池是愿赌服输的人。他没有和夕帷说过，他拿自己与她的关系打了这个赌。他想知道，人间所谓的挚爱到底能有多牢固。他看热闹，然后把自己看成了热闹。

所以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他气得要命，还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天天跑出去不着家的玩乐着。瑞荫冷冷地想。

“所以，你弃明池不顾了。”她追问道。

“太子他……也不需要我吧。”夕帷提到明池她的表情有些微妙。仿佛揉合了几缕感伤。凡人的心都是注重情谊的，她可以不爱他，也可以不恨他，可一道生活了几年光阴，硬要她斩钉截铁地说对明池毫无想法也是荒唐而虚假。这个女人是善的。她能体察到龙神对她的好恶。虽然不一定能理解明池真实的心情。而明池，也从来没有好好述说过。

多少误会多少曲解。这种事情我现在跟你细讲也没什么用吧。更别说我何苦参与他者的情爱？瑞荫又想。不过，她还是站在多年亲朋的角度上说了一句。

“不，如果没有你的话，他会很伤心的。只有这点我可以保证。”

“是吗？”夕帷又用虚浮的语气轻声说道。

“当然。”瑞荫说。“他是个好人。只是蠢。蠢到家。他的心情我能明白过来。他喜欢着你，渴望着你的陪伴，可就是嘴硬懒得说罢了。”

夕帷轻柔地笑了。“殿下。您看，您来找我了。他却没有。您为他说话，他自己却懒得发声。我当然知道他很好。只是——我也只能相信太子殿下也只是遵照着我与他的契约行事罢了。这些日日夜夜他不讨厌我已经够令我感激。太子他想看到的仅仅是我的结局。就让他看到好了。”

瑞荫轻微地摇了摇头。

“太子配得上更好的人。”夕帷看着她继续说道。“我能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好太子，但现在已经没法再继续做下去了。也许您……”

“你猜错了。我和那家伙可没这种情分上的关系。”瑞荫打断了她。家族、派系的媾和总在情与爱之上。他们相互清楚的很，连多余的试探都不会，只剩止于礼的携手同行。当然，在凡人眼中，这种结伴搀扶已经和爱情无异了。所以，正是因此，我才更清楚他的想法。她道。“他想要的是你。而且我知道，这结局他必然咽得很难受。”瑞荫又笑了。“也就对你这样说吧。这家伙，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