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同心断金(1 / 2)
“白茫茫, 白茫茫, 散了倒了好了,了了, 一了百了……”宝玉被众人围着搂着压着, 嘴里还兀自叫嚷不休, 乱七八糟, 全是不着边际的话。
贾母被他吓坏了,连声叫寻太医。王夫人更是只能搂着宝玉脖子直哭。
黛玉远远被人群撇在后面, 冷眼看着, 只觉得眼前景象像极了曾经宝玉和凤姐两人一道儿被魇住那回。拿眼去望凤姐, 只见凤姐月余不见,清瘦了许多,面上疲累不堪,此刻满眼都是焦急、担忧神色,却无半点疯癫之意。
可是, 看宝玉情状,分明是中了邪。黛玉不再多想, 拽拽紫鹃衣角,附耳低声道:“去请郡主和先生吧!”
紫鹃听见黛玉吩咐, 点点头, 悄无声息退下。
且说,黛玉此来实因贾母最信重的赖嬷嬷亲自去林府传信, 将贾母的病情说得如何如何严重, 又说贾母怎样怎样思念黛玉, 只是苦于无法走动……话里话外都是黛玉必须马上、亲自去见一面的意思。
黛玉为人子孙,长辈重病思见,她断没有不去看望的道理。何况,林府最近风头正盛,满京城的眼睛都盯在他们父女身上。林如海更是新近才娶娇妻,别说,圣上已经解了宁荣两府的围困,便是没有解围,林如海或黛玉若是狠心闭门不见,也会被人诟病,指摘不孝绝情,忘恩负义。
故而,黛玉只能去,还得立刻就去,甚至要在荣国府住上几日,以堵悠悠众人口。
可是,应妙阳并不放心。荣国府里什么样子,京城里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没有不知道的。
荣国公是好样的,史老太君也是女中豪杰。可惜两人,一个早已故去,一个垂垂老矣有心无力,子孙后代都不成器。主不主,仆不仆,空架子扎得太大,以致奴才翻作了主子,如今是越发地管不住了。堂堂国公府,已经朽得只剩空壳子。
却偏偏还有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万事不知的小主子们,糟践了家业不说,还得连累亲朋故旧。
对此,应妙阳看得透透的。只,不能点破。
彼此亲戚间,相安无事地处着,自然没什么。可,你若存心给我找不痛快,我便绝不是好惹的。
如今荣国府内情况,不安生韬光养晦,闭门思过,没事儿尽往林府递帖子,还有个衔玉而生的宝玉横在前头,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应妙阳当即放话,要和黛玉一道去荣国府,就怕黛玉吃亏,或是被困在府里出不来。
黛玉却另有打算,拦住了她。
“郡主什么身份,去那里不合适。我如今去外祖母家,是做客看望的,再不是什么寄人篱下。二舅母她们,别的不懂,这点儿想来还能看分明。”
应妙阳再怎么说,也是林如海的续弦。让她去贾府,总是委屈的。黛玉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主儿,何况,应妙阳全是为了她好。她更加不舍得让应妙阳受半点委屈了。
“那不成。你是晚辈,她们若是拉下老脸,非要留你,你岂不没法儿?”应妙阳不赞同道。
黛玉沉吟片刻,方道:“不如郡主和先生一道,在外面等着我。论理,外祖母生病,原应立时请先生上门看诊。只是……若到时,我当真出不来,再让紫鹃来请。您看,如何?”
应妙阳勉强同意,和杨毅一道护送着黛玉到了宁荣街,才转去外间酒楼稍候。
这边厢,紫鹃刚走,黛玉便上前扶住贾母,柔声提醒道:“外祖母,二哥哥他、他现刻模样这般骇人,绝不似平常,莫、莫不是被餍住了?”
那日围场里发生的事,贾蓉已经一五一十全向贾母禀报过。再加上近来,元春也想法设法从宫里递出了些许消息。元春消息里虽没说明她因着是黛玉表姐的关系,沾光受了皇后娘娘重用。但是贾母,把前因后果一捋,便已心知肚明。
现如今,黛玉在贾母心中的份量,比荣国府这些后生、后代都重得多。
故而黛玉一句话,贾母便入了心。
“是了是了,定是餍住了。快、快请张道士、马道婆,还有,还有相国寺的高僧们。”贾母有了主心骨,顾不上府里现下能为,一叠声命令下去。
也只有凤姐,一一记下,转头便吩咐人去请。
那边儿,宝玉也被人摁住了,不再大吼大叫,却仍懵懵懂懂,似梦似醒的。忽而学金钏说话,忽而又涕泪交加,捶胸顿足,好似旁人上身,愈发像是碰见了脏东西。
黛玉见状,又开口道:“外祖母饶恕则个。想来外祖母早有耳闻,我父亲有一结义兄弟,是杏林圣手。原先听闻外祖母抱恙,便欲请先生来看诊,只是……怕冲撞了。如今看来,外祖母福泽深厚,只需放宽心,好生休养,必然药到病除。”
这番话,却也点破了贾母装病一事。
贾母面上讪讪,只是点头,并不答言。
“可二哥哥情状,看去十分吓人!虽说秽物难防,到底还是他身子弱了些,才给了那些东西可趁之机。我家先生学富五车且游历四海,见识颇多,医卜星相无一不精。外祖母若是不嫌弃,请先生一试如何?”黛玉续道。
贾母本就是病急乱投医,哪里还管你是李逵或者李鬼?何况,杨毅又是当真有真才实学的。
“哪里会嫌弃!他既能治好你父亲,又把你照料得这般好,定有真本事。快请快请!”贾母急道。
黛玉还待说话,那边厢就有丫鬟来报说高阳郡主来到。
“怎地?郡主也来了?”贾母顾不上迎接,愣怔回头,问黛玉道。
黛玉垂头,低声道:“郡主待我极好,见我独自出门,不放心,亲自送到了府门口。却又怕打扰外祖母养病,不曾亲至。如今,是玉儿自作主张,命紫鹃去寻先生。八成郡主也得了信,这才一并跟了来。”
贾母深深望了黛玉一眼,语气微带落寞地道:“她能这般待你,外祖母便,便放心了。”
说罢,忙不迭带人迎出去。
那头儿,应妙阳和杨毅一前一后行来。
荣国府她却是头一回来。见内中装潢摆设,宅第院落舒朗大气,是武将风采。只院中陈设布置并下人偷眼看人神情,失却了国公府的气度。
应妙阳一路行来,影壁后、穿堂里、花草旁、楼阁上,四处打量的目光,直白又赤裸,大有逾矩冲撞之嫌。
应妙阳还不怎地,她身边大丫鬟却不乐意了。这不,见前面引路的人绕过荣禧堂,要将应妙阳一行人引往贾母院中。大丫鬟春晖忽然拔高了调门质问道:“这是什么道理?怎地弃了正房大屋,带着俺们郡主往那偏僻无人的角落里走?”
“姑娘说笑了。这荣禧堂是二老爷并二太太的住处,老太太的院子……”因着林之孝家的被派出去办事,赖嬷嬷年迈,周瑞家的着急王夫人私事自顾不暇,平儿又管着府里大小事务,这会儿还被困在宝玉身边不得空,现下待客的这位就只是个寻常嬷嬷,却也向来目中无人惯了。
这位嬷嬷见应妙阳年轻貌美,便没把她怎么当回事。又听说她是林如海的续弦,便以为是在贾敏下面那个,且把应妙阳看成了邢夫人一流,愈发没放在眼里,说话办事自然轻慢了许多。
春晖早看她不顺眼,又见应妙阳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知道自家郡主也是有心在荣国府立立威,叫他们没事少打自家姑娘主意,故意抓住她话里漏洞,讥讽道:“我说呢,郡主大驾,万没有不正经接待的道理。原来是贵府正屋不正,鸠占鹊……”
“春晖,不得无礼。”眼看春晖那句“鸠占鹊巢”就要脱口而出,应妙阳适时打断。
却又转头冲对面来人施礼道,“妙阳冒昧到访,还请老太君见谅。”
原来,贾母率领邢夫人、王夫人并三春等人正好迎接到此,两下里碰个正着。
同样一句话,邢夫人听罢扬眉吐气,喜上眉梢,立即睥睨地瞅了王夫人一眼。
而王夫人,因着围府之事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几乎刹那间爆发。可是,打狗也要看主人,王夫人顾忌应妙阳身份并元春来信的嘱托,只能做睁眼瞎,假装没看见邢夫人得意忘形的神情,更没听见春晖放肆无状的话语。
贾母却不能不警惕在心。虽然皇帝饶过了宁荣两府,可是天威难测,可一不可二。今朝钦点的忠臣也能转眼沦为叛国的贼寇,何况他等勋贵?
应妙阳出身尊贵,身边下人更是各个调教得体,断没有平白无故乱说话的道理。
原先是贾母偏疼小儿子,又觉得贾赦不学无术,不堪重任。贾珠成器又有宝玉衔玉而生,天生异象,总觉得荣国府的未来在二房,便私心作祟,以子就母为由,一直让贾政窃居荣禧堂,而老大贾赦,长年累月住在东院,甚至逼得他另外开了黑油大门……
事情没想过也便罢了,如今被人当面点破,由不得你不想。贾母又是最千伶百俐的人,见微知著,立时觉得这些年亏待了贾赦,也纵容了府里不正歪风,倒叫外人笑话了!
再想起最近贾政表现,整日赖在一个姨娘房里。哪怕解禁了,让他亲去妹夫家中道谢,他却还千推万阻,至今不肯露面,只会嫌妻骂子,实在让人气绝。
就连宝玉……想起房里神魂不属、颠三倒四的宝玉,贾母真是操碎了心,一把握住应妙阳的手,哆嗦着嘴唇,半晌没说出话。
应妙阳原先在宫廷宴会中见过贾母,彼时,贾母风采照人,虽是华发满头,却气态雍容,谈吐得宜,颇对应妙阳脾味。
可是眼前老者,银发如雪,皱纹堆垒,身影佝偻甚至谈吐不清,哪里还有丝毫昔日风采?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她还如何忍心怪罪?
应妙阳憋了一肚子的质问怒气,瞬间消了大半,反握住贾母的手,率先开口道:“老太君不用多说,您是玉儿的外祖母,宝玉既病了,义弟在此,一切都听您老吩咐。”
说着,抬手引见杨毅。
杨毅一身儒士长衫,不远不近站在应妙阳身后。因着要入内院,都是女儿家,杨毅便一直低着头。此刻听闻召唤,方才躬身行礼。
三春姐妹并凤姐、李纨等人这才注意到杨毅,有心回避。黛玉忙低声又将杨毅身份说了一遍。
“救人为重,医者父母也,先生不用避讳,且请随老身前来。”贾母沉声道。
“正是。”杨毅行礼如仪道。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折返回来。
还没进房,便听见宝玉呼声,“待不过三春好时候!总是浮萍无依。姐姐妹妹们,且等等,且等等我!”
杨毅闻声,扭头去望黛玉。
黛玉点点头。
杨毅回身向贾母行礼道:“在下斗胆,请老太君留步。府上哥儿若真是招惹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倒不便太多人在旁。老太君若不放心,便由玉儿给在下帮手,由我师徒二人进去一观,如何?”
贾母想也不想,点头允准。
王夫人还要插言,被探春在后,轻轻一拉衣袖,也咬牙忍住了。
旁边应妙阳本就时刻关注王夫人反应,见了探春作为,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
黛玉和杨毅举步正要往房里进,那头儿,薛姨妈并宝钗快步行来。
“这是怎么说得来着?原不是大好了吗!怎地说严重便严重了?”薛姨妈一面往院子里闯一面连声道。
旁边宝钗挽着薛姨妈胳膊,也是一脸惶急神色,但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先从应妙阳身上瞟过。
果然,应妙阳亦有所觉,冲雪雁一扬眉。雪雁凑上前,压低声音回道:“这二位便是府上二太太娘家妹妹并外甥女,薛王氏和薛宝钗。”
应妙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直愣愣狠是望了宝钗几眼。
那头儿,杨毅并黛玉却是进了正房。
屋内,袭人趴在床头,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宝玉。还有鸳鸯并平儿帮衬。
而宝玉,大夏天里身上盖了厚厚好几床被子,却仍在不停叫冷,冷,冷。
杨毅见状,箭步上前,左手并指如刀,飞快扣在宝玉右肩上。
宝玉半边身子登时不能动弹了,大睁着双眼,呆愣愣望着杨毅,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怎地,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袭人也被杨毅这一招惊住了,又见杨毅年轻俊美,不像大夫,更不是仙佛僧道,就要叫嚷开去,被黛玉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鸳鸯适才在外面听见了话头,知道是黛玉的先生,便不再大惊小怪,拉过袭人站在一边。平儿却主动来打下手。
杨毅这才唤过黛玉,嘱咐她盯好宝玉面目,旁的事全不用理。
黛玉本只是瞎撞,此刻看见杨毅神情,便知事情不小,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神情严肃,盯着宝玉的脸,眼睛一眨也不眨。
说来奇怪,本来杨毅强行制住了宝玉。宝玉虽不再动弹,到底还是中邪模样。现下被黛玉这么一盯,眼神竟渐渐清明了些,望着人的目光也不再似望穿了人去。
那边儿,杨毅右手给宝玉把过脉,掏出随身携带的针包,飞快在宝玉身上几处大穴施了针。又拿出一把类似线香的东西,让平儿点着了,拿着在宝玉脚底板处熏烤。紧跟着又是大声疾呼要酒。
“酒来,酒来!”杨毅呼道。
外间,贾母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杨毅在做甚神仙道场,自然也无人奉上酒来。反倒是应妙阳一挥手,便有小丫鬟从手中提着的食盒内拿出一壶上好的梨花白。
凤姐瞠目结舌看着小丫鬟手里那个八宝鎏金花梨木食盒,怎么也没想到应妙阳出门做客也是这等派头。
应妙阳见状,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道:“哦,因着我有些怪口味,总有些东西吃不惯口,没事儿还喜欢喝几杯,家父家母溺爱。故而打小出门就得有下人给带着吃食,倒叫老太君笑话了。”
贾母含笑摇头,“哪里哪里,是凤丫头没见识,少见多怪来着。”
凤姐也顺杆儿爬,自嘲如何比得过郡主见识,嬉闹间将贾府政令难达这茬揭过。
里间,杨毅接过紫鹃送进来的梨花白,笑道:“好酒,不用说定是嫂嫂家藏的梨花白!”
在家时,杨毅原也不曾叫应妙阳嫂嫂。为防黛玉尴尬,皆是郡主相称,此刻故意为之,也是在告诉贾府众人,应妙阳除了是郡主以外,还是林如海的妻子。
话毕,杨毅仰头长饮一口酒,在嘴里含了片刻,忽然伸手轻轻将黛玉推开,猛一运气,“噗——”一口酒全化作酒气尽数喷在了宝玉面门之上。
“哎呀!”宝玉咋呼一声,翻身坐起,扯住袖子,使劲揩脸,边揩还边道,“何人作怪,拿酒喷我?”
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黛玉忙扭头去看杨毅,杨毅笑着点点头,示意宝玉已经没事了。
黛玉喜出望外,就要说话,杨毅却摆摆手,打断她道:“宝二爷,你可认得她是谁?”边问,边拿手指指着黛玉。
宝玉好不容易揩干净脸,听见有人问他话,随之转过头去,就见黛玉目露关切望着他,心头一暖,脱口而出道:“我便是把自己忘了,也断不会不认识林妹妹。”
“二爷,那我呢?”袭人不顾鸳鸯劝阻,冲上前问道。
宝玉莫名其妙望着她,皱眉答道:“袭人,你们这都是怎么了,好么生的尽问些怪问题。我做了一场大梦,难不成你们也是?”宝玉说着,似是想起梦中之事,忽然蹙紧了眉头,眼里神采又变莫名起来。
袭人刚要为宝玉认出了自己高兴,转眼又见宝玉愣怔神色,恐怕他“旧病复发”,求助地望向杨毅。
杨毅又把手指搭到宝玉脉门上,片刻后道:“无妨。贾二公子已自梦中醒来,不过是神思沉迷,已无大碍。”
黛玉却从宝玉方才话里品出了几分不同滋味,追问道:“宝玉,你做梦了?什么梦?”
袭人、鸳鸯并平儿见宝玉已醒,又亲耳听见杨毅说已无大碍,纷纷退出房外奔去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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