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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同心断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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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内室竟只剩下杨毅、黛玉并宝玉三人。

“我,我梦见这回儿的围府没有结束,反倒被抄了家,祖母不在了,父亲和大伯都坐了牢,便是林妹妹也,也……”宝玉说着,忽然热泪滚滚而下。

“砰——”一声巨响。

却是黛玉受惊太大,慌乱间,连退三步,不小心踢倒了放在旁边的绣墩。

绣墩砸倒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响。

“怎么了?”外间,贾母和应妙阳异口同声问出声。

“没事。是,是我不小心踢翻了凳子。我、我还有些话要与二哥哥说。”黛玉语无伦次答道。

贾母等人听说宝玉无事,心头大石放下,又听黛玉主动提起要和宝玉说话,自是求之不得,哪有阻拦道理?纷纷识趣地在外闲坐,并不去打扰,甚至也不再让袭人等进去伺候。

薛姨妈和宝钗也坐在外头,闻言,互望了一眼,目中都是疑惑不解。

就连应妙阳,也不知道黛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毅更是一头雾水。噩梦而已,有甚出奇?怎地就把他这位素来沉稳如山的好弟子吓成了这样?杨毅还要询问,却被黛玉一句话撵了出去。

“师父,既然宝玉已无事,且请您先出去歇歇。徒儿、徒儿有话要与他说。”黛玉一本正经道。

杨毅皱了皱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可是,看黛玉神气,并不是突发奇想,似乎确实有甚要紧话说。杨毅无奈,点点头,离开。

“宝玉,你,你是说你梦见府里败落了,姐妹们都散了,还听过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唱词?”杨毅甫一离开,黛玉便逼近宝玉眼前,连串追问道。

宝玉却神色越发迷惘,痛苦地拍着头,喃喃道:“是,又不是。我、我适才像是睡着了,梦里,梦里好像见着了许多死人。且你也不曾离开。我们大家都住在一处,在一处又大又漂亮的叫大观园的园子里。可是,好景不长,两三年光景,府里忽然就败了。对对对,围府抄家,然后,然后——大家都死了,走了,散了。我,我却突然去了小时候去过的天上,又有好几个像极了你和宝姐姐、云妹妹的仙子,唱曲给我听。那曲子好生悲凉,说的便是,便是——啊,我想不起了,想不起了,我头好疼,好疼!”

宝玉一面说,一面抱着头,疼得在床上直打滚。

黛玉却顾不上去看他,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板——兜兜转转,莫不是仍旧人算不如天算?难不成,她苦心孤诣,费尽心机,做的这许多事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到了改不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想起前世自尽时心如死灰的滋味,想起得知父亲寿数得保,父女团聚时的天伦亲情,想起从姑苏到京城的一切,想起永玙……黛玉心如刀绞。

若这一切都是笑话,一切都要重来,一切都是既定结局,改得了过程拗不过命数,若老天刻意不成全!

刹那间,黛玉脑海中转过千万种念头,在在都是绝望,以致于便是前世投寰时她都不曾产生过的偏执妄念,像心魔孽障,转瞬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似野草疯长,似星火燎原。

一念生,魔障起。

那头儿,宝玉过了那阵头疼劲儿,终于缓过气来,却久久不闻黛玉有何动静,松开手,转头望去。

正看见,黛玉神态癫狂,目中愤怒如火,熊熊燃烧,恨意如炙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曾经温柔如水,多愁善感,娇弱可亲的妹妹痕迹?吓得宝玉噔噔噔连退,直蜷缩到了床脚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黛玉愤恨低语。

她一念走差,满心都以为老天作弄。既许了她重活一生,允她父女天伦,又顺她心意,可力挽狂澜,眼见功成在即,却当头一棒,借宝玉之口,告诉她命有定数,人必不能胜天。

一念激入魔,任是黛玉恬淡娴静修成了佛,此刻也承受不住,沦入魔道。

眼瞅着黛玉就要无救,忽然,外间又有下人高声急报:“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幸亏来人声量够大,这话儿穿窗过户,进了黛玉耳中,又被她喃喃念了好几遍,忽而像晴天起霹雳,在黛玉脑中打起了闪。

“呆子?呆子?是呆子来了?是了是了,怎会一成不变!不提父亲,那呆子就是最大的变数。天上白玉京,任是朝堂变换,我自岿然不动。既有了他,又怎会还是白茫茫?对对对,还有郡主,还有师父师娘,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黛玉猛然想起之前杨毅劝慰她的话语,醒悟她又陷入了魔障,自以为孤苦无依,凡事只能靠自己,却忘记了她有亲人、朋友、师长、前辈甚至有情人!

如云开雾散,雨过初晴,黛玉面上戾色一扫而空,罥烟眉舒展开,便似远山青。含情目转清明,看透红尘事。朱唇轻启,笑颜只为君开。罗裙款摆,正是芳心暗摇。

宝玉畏缩蜷在床脚,却见他面前上一刻还似鬼上身,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甚至厉鬼模样的黛玉,不过听见永玙名号,忽然就松了峨眉,亮了明眸,浅启皓齿,焕发新颜,复归天仙之位。心底里最后一点儿妄念也随着那场大梦化为灰烬,消散无踪。

黛玉心魔既除,转身就要离开,宝玉却忽然开口道:“他便这般好?”

论理,宝玉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不着边际,黛玉大可不必回他。可是似乎是经历了刚才的又一场大梦,黛玉也彻底明了了自己的心境,回头望定宝玉,沉声道:“虽然别人都说他是天上白玉京,我却只当他是个呆子。如果非说他真有千般好,万般好,却也不至于。只是适才我忽然入了魔障,你我从小一处长大,再熟悉不过的,你却怕我、避我、躲我。我眼里看着你,却也跟没见着人似的。但是,我只听见了他的名号,就忽然有了信心,像迷雾重重中唯一的光,蓦地就照亮了归途。想来这便是你与他的不同。”

黛玉说到此处,顿了顿,目光转向别处,幽幽道:“他并没有哪里比你好,那么,你又哪里比他好呢?不说别的,单说你适才做的那个梦。若、若是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又该怎么办呢?宁荣两府今日能被围,谁又敢保证,便无明日?大舅舅家里只有琏二哥并迎春姐姐,而二舅舅这里,除去深宫里的元春大姐和探春妹妹,便只剩下你。难不成,大难临头时,你当真要让探春替你顶门立户,养家糊口?”

黛玉苦口婆心道。

宝玉听在耳里,目中终于露出深思沉痛之色。

若你当真能醒悟,便也是好事一桩。黛玉心想,忍不住又补道:“宝玉,我们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

说罢转身离去。

“是啊,我们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黛玉走后,宝玉望着兀自晃动不休的门帘儿不住重复道。

………………

再说永玙,今日原是他进宫给皇帝请安的日子,临出门时,忽然得了应妙阳口信,说是贾府来人,硬是把黛玉请了家去,且还不知归期。

这可急坏了永玙。

那荣国府一门打着什么心思,永玙再清楚不过。早在林如海进京前,他便命文竹打听得一清二楚。当初在码头,永玙又亲眼目睹了荣国府派人来接林如海并黛玉的情形,再加上后来许多事情,还有前不久宝玉在雅舍一番作为,荣国府众人对黛玉那点儿心思,早叫永玙看了个底掉。

只是,宝玉忒不成气候。永玙冷眼瞧着,黛玉并不像对他有甚不同,这才没有理会荣国府许多作为。

可是如今,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林府和贤亲王府两家的默契,这时候还来横插一脚,就不止是贪心不足、不自量力,简直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总之,小王爷永玙是大大地气着了,立时调转马头,直奔林府而来。

身后,刚备好马车的文竹,望着永玙绝尘而去的背影便知是为了黛玉,无奈摇头,自个儿去想法回禀王爷去了。

那头儿,永玙纵马才赶到林府,却也晚了一步,应妙阳并黛玉等人已经出门,只有管家在大门口恭候大驾。

永玙三两句听管家传完话,又是马不停蹄直奔荣国府,半道上被在酒楼雅间坐着喝茶听曲的应妙阳和杨毅唤住。

三人坐在一处,专等黛玉消息。

应妙阳和杨毅都还有闲心品茶论曲,可把个永玙急得抓心挠肝,直欲上房揭瓦。

本来嘛,好不容易快盼到七夕,他甚至都腆着脸向四皇叔求了承诺,得内务府独一份的宫花作礼,就等七月七开席,当着文武百官并父母亲友的面儿,把林妹妹定下。

这当口儿,荣国府又闹幺蛾子。

虽然永玙自信黛玉不会变心,更不是那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之辈,可是,就和财不露白是一个道理,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万一,万一有甚变故,或者黛玉被他们说变了心思,哪怕只是推迟两家下定的日子,永玙也万万不能接受!

这头儿,永玙急得火烧眉毛一般,就怕里头传出什么有关贾宝玉的消息。可是,偏偏,屋漏还逢连夜雨,不多时,就见紫鹃奔将出来,一头扎进酒楼里,直奔二楼雅间,脱口便是贾宝玉生病中邪似乎餍住了的话。

“他餍住了找林妹妹作甚?林妹妹非僧非道,又不是那巫师怪人,叫来了有什么用处?文竹,快拿了我的帖子,去请王太医和国师。”永玙头一个站起来,劈头盖脸就道。话毕,转头四顾,却不见文竹身影。这才发现文竹根本没有跟上来,才知他适才跑得太快,竟是单枪匹马到的,身边竟连一个随从也没有。

永玙讪讪转回头,目光灼灼望着应妙阳道:“还请表姑姑帮忙,快快拿帖子去请人!”

应妙阳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

永玙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拧着眉头焦急地道:“表姑姑,十万火急的事情,你不帮忙也罢,一味傻笑做甚?”

应妙阳见他实在不懂,好整以暇地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道:“你呀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着大罗金仙在身边不请,非要跋山涉水去请那些假佛伪道,真真是肉眼凡胎,被红尘俗事、儿女情长迷了眼。”

说着纤纤玉指轻轻一转,指向就站在永玙身旁的杨毅。

永玙这才恍然大悟,可不就是嘛,杨毅就是神医,还就站在他身边,他却要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请旁人,不正是舍近求远,鬼迷心窍!

想明白内中关窍,永玙忙冲着杨毅深深一礼,口称:“还请师父江湖救急!”

杨毅剑眉一挑,问道:“哦,这倒奇了,我何时竟成了世子爷的师父?”

“先生贵为林妹妹的师父,便是永玙师父。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永玙一本正经地道。

“别别别,”杨毅连忙摆手打断道,“罢罢罢,兄长说得对,你们姓孟的人,尤其是你们贤亲王府的,最是招惹不起。我可应不起你这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于那府里的宝二公子,便是你不说,我也得前去医治。”

杨毅说罢,背起医箱,就要和紫鹃前去。

永玙也要跟上,却被应妙阳瞪了回去。

“他荣国府,昔年倒还应得起咱俩同时登门。如今,你我同至,外人看去,甚至就是那府里的人,见了怕也要多想。你,且在外面等着。若是久候,我们仍不出来,你再进去不迟。”应妙阳道。

应妙阳所说在理。他们身份都是既尊贵又敏感,同时往一代武将家里跑,确实不宜。永玙无法,只得放弃,独自在雅间苦等。

慢慢地,永玙面前茶盏已凉,小二来重沏了三道茶,荣国府内还无半点消息。

永玙渐渐坐不住了,可是没个名目,如何就好擅自登门!勉强按捺住心神,又等了一炷香工夫。

忽地,本紧靠窗户坐着的永玙只觉周身发寒,一阵凉意从心底转瞬爬至四肢百骸,冻得他三伏天里如坠冰窟,牙齿打战,面色惨白,几乎哈气成冰。

永玙艰难转头去望,身边林府仆从们各个面色如常,有些怕热的,额上鼻端还有细汗点点。就连楼下大街上的行人们,也是春衫轻薄,折扇猛摇。头顶更是艳阳高照,分明七月流火时节。

这是怎地了?永玙心底吃惊非小!又觉除却寒意外,还有一股极强烈极猛烈的恨意惧意裹挟着绝望扑面而来,如惊涛骇浪,直接将他拍进了七情的深渊。

仿佛眨眼间,经历了佛教的六道轮回,三千世界。这眨眼的工夫,永玙便体味过了世间百态并人世炎凉,内中凄苦滋味,简直笔墨难描。

而这一切尚不是最恐怖的。最让永玙觉得触目惊心的是,他在这痛苦的深渊里,看见了他愿以世间一切美好相待的人儿——黛玉。

他清楚地知道,这铺天盖地、漫无边际的绝望和恨意都不是来源于他的,而是来源于那个不知何时闯进了他的心里,从此插根进去的如竹如兰的姑娘。

“不好,黛玉出事了!”这个念头才在永玙脑海中闪现,他便弹身而起,如擂石般冲出雅间,冲向了荣国府。

永玙带头往荣国府闯,剩下的那些林府仆从,万万没有不跟着的道理。再说应妙阳早放下过话,若是他们久久不出来,永玙自可随意进去。所以永玙前脚冲出去,后脚他们就跟着往里闯。

荣国府的门子,也是在宰相门前七品官,惯会捧高踩低的。只是今日,单单看见永玙的衣裳做派并闯门气势,就都被骇住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

还是永玙忙中有序,不忘自报家门,亮出贤亲王府的腰牌,又有应妙阳的随侍们证明。门子听说,唬得连滚带爬地向内通报。

永玙却等不急。他虽与黛玉说话不多,神交却久。黛玉别看年岁尚小,见识看法、为人处事都有其老辣处。有时候便是打小在深宫里长大的永玙,也有比不上黛玉看的透彻的地方。

至于今时今日,黛玉不过去一趟外祖家,素来心情恬淡、宠辱不惊如她,情绪竟能有这般激烈的变化,以至于连他都能有所感应,慌乱至斯,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永玙越想越怕,顾不上三七二十一,闷着头就往里走。门子们听说他乃贤亲王世子,自然不敢拦他,由着他往里进不说,还一个个在前开道。

那头儿,回禀的人一路高叫着进府,就连宝玉被餍失魂仍旧酒醉不醒昏死在赵姨娘房中的贾政都被吵醒了。

赵姨娘听见下人叫喊,到底也知道贤亲王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忙不迭推醒贾政,快手快脚帮他穿衣束发,踩着半只鞋,推着他就往外迎。

哪知,永玙把荣国府内里早摸得分明,知道荣禧堂由贾政夫妻住着,贾母和贾宝玉在旁院住着,压根没在荣禧堂停留,直奔后院贾母房中而去。

这头儿,三春等人刚避进暖阁,贾母还没走到院门口,永玙已经跟在报信门子后面,奔到了眼前。

“老身这厢给小王爷——”贾母问好的话还没说出口,永玙已经一阵风似地从她身边刮过,只留下一句话。

“老太君请恕本世子无礼之过。十万火急,容后再禀。”

话声未落,人却已冲进房中。

应妙阳也跟着迎将出来,也只来得及看见永玙惶急无措的脸庞,却连半句话也没顾上说。

虽然不知道永玙是为了什么,莫名地就觉得定然是黛玉出了什么事,她却不知道。应妙阳一下子也慌了神,转头跟着往房里冲。

剩下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回转。

且说永玙,冲到院门口,见浩浩荡荡一群人迎出来,眼神略略一扫,发现应妙阳也在人群里,表情镇定、若无其事,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发觉黛玉并不在其中,一颗心又砰砰地几乎跳出腔子,顾不上与人寒暄,望见正房就往里冲。

这边厢,他刚踏进屋门,门帘还没落下,就听见黛玉语声在内室响起,“宝玉,你我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

这话何意?永玙不及细想,拔腿就往内走。却见门帘一掀,黛玉从内步出。

罗裙流光,莲步轻移。

明眸顾盼,阖室生辉。

黛玉也一眼望见了永玙。红衣黑发,剑眉星目,气喘吁吁,汗湿衣衫,就连飞扬的发梢似乎都还在说明他适才的一路疾奔。

“好好一个世子爷,走路没有规矩,又怎地跑得这般急?”黛玉嘴上怪罪,心里却比吃了百花蜜还甜,抽出怀中手帕,也不怕人看见,径直走过来,一点点儿帮永玙擦拭额头和鬓边的汗珠。

“我、我、我,你、你、你……”永玙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好半晌没说出囫囵话。

香玉猛然欺近,又是前所未有的小意温存,他受宠若惊,又兼惊心动魄过后,实在回不过味来。只觉心跳得越发迅疾,直比千军万马两军厮杀正酣的战鼓还急!

“我没事了,多亏有你。”黛玉却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替他答道。

永玙这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道:“如此便好,便好。”双腿却似再也支持不住,顺着门框,跌坐下来。

等到应妙阳跟进屋来,只看见永玙坐在地上。黛玉蹲在他身边给他擦汗,动作神态都与往日一般无二。

但是,两人偶尔碰上的目光,其中情谊却已大大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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