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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帘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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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后方的行政,其实并不像后人揣想的那样繁忙。

大块时间被空袭剁碎,日程既松散又紧绷,职员身心都深受折磨,被搅得乏味又疲惫,自然渐渐优游躲懒。然而经济署合并了原来的财经各部,是战时行政的第一大官署,哪怕整个国府都去消闲了,他们也不消作此指望,只能继续惨淡经营。

当然了,惨淡经营本来是煞费苦心的意思,但徐慎如对周曦开玩笑,只说惨淡也是真的惨淡,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周曦却是个不苟言笑、更不喜听丧气话的。徐慎如感慨方罢,一见到周曦的神色就后悔了,只怕他又想教训自己——虽然教训的措辞和神态一定是极礼貌的——赶忙开口截住。

他非常诚心地夸赞道:“伯阳跟我同龄,却成熟许多,训起人来也是一篇一篇的,想必因为是当家的长兄吧?”

周曦虽对自己维持周家兴盛一事颇为自得,面上却矜持道:“先考自幼教训,习惯使然罢了,不值一提的。”

但是徐慎如既然已经一边夸他稳重,一边隐然在控诉他“以家长气凌我”了,周曦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道理,又把话题挪回了经费计划上。

这实在是个非常消耗徐慎如耐心的话题,但又绝无避过的办法。在战前,主管财经部门的是徐慎如的前任,便是那因扶乩去位的杨俊达——周曦和徐慎如有千万条不同的意见,唯在“杨俊达是个不要脸的草包”这一条上,一定能迅速达成共识。

倘若还有第二条,大概是“不要脸尚且好说,草包真是贻害无穷,应当就地正法”了。

杨俊达花了短短五六年时间轻而易举将经济弄成了一团糟,给徐慎如和周曦留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他们两个谁也不想给这烂摊子陪葬,维持下去十分艰难,简直有心把杨俊达从疗养院里薅出来,直接给埋到坟里。

徐周两位都确信这会是他们最愉快的一次精诚合作,只可惜这想法永远只能是想法。

不过,让徐慎如对财年计划丧失耐心的还另有一个不能当着周曦面说的理由:周曦以前侍奉的那位姓聂的军阀在横死之前是全国首富,可是他事败之后,战胜方拿到的资产和军械简直少得可怜。

人人都觉得,徐慎如则不是觉得、而是非常强烈地相信,聂氏的财产大部分都进了周曦的口袋。奈何八年前毫无证据,现在更不可能有,何况周曦已经俨然将聂氏的财产当做了自己被马鞭和皮靴抽打上床的直接补偿,就算有证据,也断然要不回来。

这时候亏空非常严重,徐慎如一见到周曦,就难免想起他从聂家那里要的高额“聘礼”,却只能强迫自己憋回去。他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纠缠了半夜都没得出个什么结果,徐慎如难得困了,又懒得回家,正准备到里间的沙发上睡一会儿,就被一阵敲门声叫醒了。

周曦正要走,顺手打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个女人。深更半夜,一个女子能孤身跑到这里还直接敲门,想来不是事情很大就是来头很大。周曦问了她两句,她就说是专门来找徐慎如的。

徐慎如请她坐下。周曦关上了门,那女郎便把手提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布包。她说道:“这是我哥哥托付给我,叫我还给徐先生的。究竟是什么,徐先生打开就知道了。我本不想深夜前来,但我之后就要回学校去,又不能被别人发现,只怕等到白天会耽误了——那就得耽误许久。”

徐慎如的手落在布包上,要打开,却犹豫了。他问:“能冒昧地问一句小姐的身份吗?”

那女郎在灯下低垂着头,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高中女学生。她答话的声音很低,带点哭腔,但脸上却露出个带嘲讽意味的笑:“徐先生不敢看吗?我叫做萧令珈。”

萧令望有两个妹妹,徐慎如是知道的;萧令珈是萧家的三小姐,年纪大些,也跟萧令望最亲,这他也知道。但是他不知道萧令望究竟会托付妹妹给他送什么,更不知道萧三小姐在嘲讽什么。

包裹里是扎得很整齐的一沓信件。

徐慎如心里一惊,迅速地翻过正面,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什么:是他以前寄给萧令望的信。他数了数,信封按时间顺序排列,一封都不少,完美地保存着,可是同样一封也没有多出来。

没有他期待的、萧令望写给他的一言半语。

徐慎如张了张嘴,不知道该用“居然”还是“果然”来修饰这包裹,而只犹豫着问萧三小姐道:“你哥哥……还说别的了吗?为什么会让你给我这个?”

萧令珈摇了摇头。她说:“我倒是很希望他还能对我说别的。徐先生不知道吗?他死了。”

“死了”是过于简洁直白的形容。不加任何修饰,也没有任何婉辞,萧令珈大约是故意的,她看到徐慎如的表情凝固了,很难以置信似的,这才很满意地慢慢补充道:“他失踪了,牺牲了,你不知道吧?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不论称呼还是语气都很不礼貌,但萧三小姐并不顾虑。

她只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遍,萧令珈的眼泪没绷住,掉了下来,索性也不试图绷了,她高声说道:“你知道个什么?”

徐慎如并没有露出萧令珈预料或者期待的、崩溃的模样。他很端正地坐在她面前,把信包拆开了,一封一封数着翻看,脸色看不出是苍白还是红润,语气也依旧平稳。就是在这种时刻,萧令珈骤然觉出了她之前并不相信的、年龄和身份的差距带来的压迫感。

珠泪从她眼角很轻易地滚落下来,但徐慎如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神情镇静的财经长官,空洞地扇动睫毛,注视着她,给她递过去一块手帕。这种矫揉造作的姿态使萧令珈觉出一种令人窒息的、作呕的压迫感。那是俗世对她的、也是对她哥哥萧令望的傲慢。

她愤怒地站起身,把手帕用力朝徐慎如脸上摔过去,却被徐慎如一抬手就接住了,扔回抽屉里。萧令珈见状,差点想抓住徐慎如的领子质问他,但终究没有。

她只哑着声音问:“你怎么敢挡,你怎么敢?你……”

她没有说完,就失声了。

徐慎如很慢很慢地对她道:“萧三小姐如果不肯说,那我也自然只能什么都不知道了。”

萧令珈深呼吸了一下。她对徐慎如说:“上星期,我二哥去出了个任务,从此便再也没回来,军方昨天确认了,发了通知到家里。不过这些信都是很早的了……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把这些寄给了我。他不舍得销毁,但是又怕一旦不回来了,这些信会被放在遗物里寄回家,那就会让父亲和大哥看到。他不愿意这样,所以就先寄给我,叮嘱我说,要是有一天他不回来,就让我替他物归原主。”

徐慎如点了点头。

萧令珈又说道:“还有这个。”

她从包里单独拿出了一个没封口的信封递给他,徐慎如倒过来晃了晃,从里面倒出两张照片和一张折成小块的信纸。那是两张不大的、他很熟悉的照片,他以前曾经在萧令望的口袋里见过它们,翻过来,连背面被年轻人写下的那行字都还没有彻底淡化,依然好端端地在上面。

萧令珈低声说:“这些事我都知道,所以他才会交给我。我不是什么能按捺住好奇的人,所以照片和纸条都读过,徐先生,你也读一读罢?”

这还是他近来第一次收到萧令望写的东西,却从未想到是这般情境。他慢慢地拆开了,又慢慢地读,似乎怕读得太快,就再没有新的可读。

“我大约是像许诺的一样渐渐学会了忘情罢?至少当此落笔之际,心海潮平,似乎已不再为什么额外的事情而动容了。我今天本想将那些信件都销毁的,却终究不舍得,最后又想,既然旧时的真诚是那样真,我又永不以之为耻,所以何必用烧信的办法将从前岁月一并销毁呢?本来自己也并非一个有仪式感的人。

今夜我在华阳机场,同屋的战友去出任务,真正是独宿江城了。我以前曾经说过,我在国外时就对飞行极有兴趣,也很认真地研究学习过,但因为家中的反对,起初并未曾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父兄此前故意令我在他们的保护之下,乃至于有白门时临危脱逃的耻辱。

从那之后我入了航校,毕业后做了教官,一直工作至今,战绩虽然不足以与真正的英烈相比,但至少能令自己心安一时。我始终对人怀疚,所以并不愿以此自我标榜,能以自赎,即是十分满足的了。

这些话原本都是多余的,本不必说,但却又着实有说明的必要,因为此刻我决定将信件托付给我最亲密的三妹,倘若我有一日不归,则请她将信件交给徐先生。

我想,不论如何,我们的友谊都是二人的事,徐先生必定不希望自己如此私人的信件直接落在我家中长辈处——即便此刻我对他们问心无愧。但我只是不愿这一段往日的情意,在自己谢世后依然给您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窗前冷月忽忽将落,我写到这里,那与我同宿的战友依然尚未回来,也不知他今次是否还会归来。再想起过去的书窗生涯,真是如一梦中。角声永夜我已是知晓的了,那么中天好月,不知若有幸,余生又当与谁同看呢?

三妹知道这些事,所以并不甚喜徐先生,这是少女的心情,也是妹妹常见的感受,即便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无从劝解。而我又提及自己从事飞行的理由,是因为三妹一直对此颇有疑虑,但不论她如何认为,我都希望至少徐先生相信我上面写下的那几句话。

徐先生一直吝情于我,今次我却很诚心地希望您相信我的话,也希望您祝福我。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罢?”

徐慎如读完了。

他刚一看向萧令珈,萧令珈就很傲然地抬起头,语声是很轻但又很冷的:“没错,这个我也偷看过了。”

徐慎如问她:“那,萧三小姐在疑虑什么?”

萧令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我二哥和徐先生说过他要结婚的事吗?”

徐慎如愕然了:“结婚?”

萧令珈道:“我二哥今年二十四岁,就快二十五岁了,徐先生这年纪的时候,孩子都有了罢?徐先生觉得,我家里就不会催他找女友,甚至给他安排婚事吗?”

徐慎如只说:“他从不提这些的……”

萧令珈冷笑了一声:“对,他不提,所以你也乐得不问。你也不会想这些,懒得想,不愿想,反正和你没关系,即使这本该是你想过的。你就让他陪在你身边,若即若离,召之即来,也挥之即去。你想要了,你渴了,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血端给你喝,填你这个无底的深渊。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这么好的年轻人了,所以你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放他跑掉……你连想想他的生活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你都懒得想。”

徐慎如听完既不反驳也不赞许,只是叹了一口气,垂着眼问道:“萧三小姐这样讲,那我便是懒得想罢。那么府上是给他安排了谁?”

萧令珈说:“大哥见他从来不急着找,也给他介绍过几个,都被他一一推了。后来他青梅竹马的一位姑娘很想嫁他,家里都说好了,他一转身就去了航校。那时候是第二期,规矩还很严,飞行员在二十八岁之前原则上不许结婚,这事自然就黄了。”

徐慎如睁着眼睛,没说一句话。萧令珈道:“等后来没有那些说法了,他又说,眼见着战友们那么多遗孀,哪怕不懂事的姑娘很多,他却不能不对人负责,随随便便就和姑娘结婚,害了人家一辈子。”

徐慎如道:“心里这样想的战士很多……你也不能都推给我……”

萧令珈高声打断道:“那都是后来了!在第一次不是!在爹第一次开始逼他那天,他曾经暗暗说过的——再逼我,我正好可以到航校去!这句话我记得那样清楚,我怎么会忘!”

她喘了一口气,再度哽咽了:“是,后来他也说我不该这样看轻他,可那是不该看轻他,非说他为逃婚才做飞行员,而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没有故意逃婚’!他从前是经常想自己以后要有什么样的家庭的……我是他亲手带大的,我会不知道吗……”

门吱呀响了一声,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合上,可能是周曦本要进来,发觉情势不对,又转身走了。萧令珈也显然听见了那细微的一响,突然沉默了。

她平复了一会心情,撑着桌沿站了起来。徐慎如坐在对面,此刻仰头看她,只见那少女眼圈泛红,睁着一双和她哥哥很相似的乌黑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本能地扭过头,说:“你不要盯我。”

萧令珈却并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她甚至靠得更近了一点,低声叫道:“徐先生。徐若冰,你看着我。”

徐慎如眨了眨眼。

萧令珈的声音更轻了,泪意始终都没有能褪下去刚才那一点平复的时间对她起伏的心情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说道:“我生得晚,是先读过沈南月先生的文章,很喜欢她,后来才知道她的生平——知道她是你的妻子,知道她是被你大嫂谋杀了的。可是你呢,你如此懦弱,你让凶**了那么多年,居然寿终正寝。”

徐慎如刚要说什么,她就给截住了:“是,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你本有许多机会能保护她,你什么都不敢;至于我哥哥……我哥哥对你别无所求,只要你爱他,要你喜欢他。他说你嫌日子苦,他愿意当糖给你吃,只希望你要他,可你又是这样,什么都不敢。你不肯给他伤害你的机会,可是又不肯放过他——”

萧令珈拿起自己的手包,后退一点,站直了身子。她睁着眼,眨了又眨,把眼泪都眨干净了,最后说:“他什么都没尝过,一点美满的日子都没有,现在他死了。他想自己要死了,安排后事了,还怕你那些絮絮叨叨的废话让外人看见,早早就安排我给你送回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周曦进屋时,萧令珈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

屋内静悄悄的,他没见着一个人。灯还开着,窗帘挂了一半,沙发上跟他走之前一样放着自己和徐慎如两个人的外套,不仅刚才来过的那女郎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原本在这里的徐慎如也不见了。

见状,周曦很奇怪地朝屋里叫道:“徐四先生,你还在么?”

没人应,于是他又试了一遍,提高了音量:“徐四先生?”

这次从沙发后面传过来一句回答:“我还以为伯阳先生回去睡了。”

周曦听到了,哭笑不得地朝那方向走过去,嘴里问道:“你在这干什么呢?”

沙发后就是窗子,徐慎如靠着沙发背,面对着窗外坐在地上。周曦转了个身,正好站在了徐慎如面前,低下头问他:“徐四先生干什么呢?”

徐慎如朝他摆手道:“你挡光了。”

周曦愣了愣:“什么?”

徐慎如说:“你长得太高,把月亮都挡住了,你挪开。”

周曦莫名其妙地反驳道:“屋里灯开着,就算我不挡,也一样看不出个什么。”

徐慎如便支使他:“那你把灯关了。”

周曦没动,只说:“你怎么了?怪里怪气的。快起来,之前那件事还没做完,顶好趁着今晚结束了它。”

徐慎如见他不动,倒也并不强求,索性自己去关灯。但是他一站起来就忘了怀里还拿着刚刚萧令珈给他的那一沓信,它们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周曦俯下身帮忙捡拾,捡了几封递回去,徐慎如接了,认真把它们戳齐,又数了一遍。

他这下也不忙着关灯了,只去把信都放进抽屉,之后在椅子上坐下,对周曦说:“我不想同你商量。”

周曦并不好打听闲事,所以见徐慎如不提,便并不问那些信的来历。他很固执地把话转回之前的事情上,低声说道:“但是教育部要得也太多了。哪有那么多钱,又要管教,还要管养……”

徐慎如抬起头看他一眼,那惫懒的神情实在是令周曦愉快不起来。但周曦还没开口,徐慎如已经先说了:“那就拿你的嫁妆来养,够是不够,不过一时总是可以了。”

周曦听到那“嫁妆”二字,疑心自己听错了,很惊异地问道:“什么?”

徐慎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低声答道:“我头疼得很,都不会说话了。不是,不是嫁妆,是那什么,聘礼,你那旧主聂铉给你下的聘礼……”

周曦愕然。徐慎如一向不怎么要脸他虽有所了解,但是不要脸到公然胡说八道,这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忍耐范围。他迅速冷下了脸,淡漠地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聂铉的姻亲又不是我,是谁,你就去问谁。”

徐慎如很用力地推上了放信的那个抽屉,在静夜中制造出“啪”的一声清响。

他盯着周曦那张精致的面容,盯了一会儿,回答道:“***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磨叽?”

周曦冷冷地看着他:“你刚抽大烟了?”

徐慎如站起来,不说话,径直朝门口走。周曦以为他是答不上话准备离开,没去搭理他,可是非但没听见开门,还听见门锁咔哒响了一声,是徐慎如把门关严实了。

关好门之后,徐慎如往回一直走到了周曦面前,冷不丁地抓住了他的手,神情和语气都十分幼稚地说道:“抽你比较好。”

这话虽然幼稚,但徐慎如毕竟比他力气大,这会发疯似的死死拽着他,居然很凶的样子。周曦以前被聂氏弄得怕了,此刻本能地想脱开,但碍于风度不愿意露怯,只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没能立刻挣脱。

他说道:“你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

徐慎如凑近他道:“你别拿你那状元文章出来糊弄人,你很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先搅和了盟约,弄得我们只能硬打,唱了好大一出借刀杀人,还洋洋得意的。其实我今夜也没真指望你那些聘礼,吃都吃了肯定不能往外吐咯……”

他说到这里,力气稍微松了松,停顿了片刻。周曦立刻便想抽身离去,却被突然一拉,顿时被徐慎如把右手的手臂拉脱臼了,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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