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伐柯伐柯(四)(1 / 2)

加入书签

一簇淡红色的嫩枝在苏蝉走过时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阵清新的凉意。在初秋的清晨,它们泛着青色的微光,散着一股酸涩的闷香。

苏蝉的房间在红螺馆南面,小房间里有扇狭窄的窗子,可以俯瞰到陡斜的屋顶及远处的蓝天。他一直尝试着往湖边的房舍跑,然而也不知是他运气太背还是月老祠里事情太多,每次他想迈步往膳房走都会被打断,等好不容易有片刻歇息,往往已经日薄西山,不好意思去打扰人家姑娘了。

其实基层小弟子的日常生活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得过分。除了琢磨当日的花绳样式应如何解开,削尖脑袋想着怎么改善饮食,他们干得最多的便是洗绡纱。

没错,洗绡纱。

他总算知道了露天庭院里挂着的纱幔究竟是什么,那些全是任务完成后拆解下支轴的绢简。据说这绡绢是由月老本人聆听命运时所编织,在外人眼中,这些不过是闪着星光的美丽纱罗,他们无法参透其中蕴藏的命运的机妙,但对月老祠弟子而言,纱上的一丝一织都是组成秘文的一部分构造,经纬二线细密交错的方式自有其规律,等待着伐柯人的解读,并指引众人完成命运的结系。

这几日下来,苏蝉也渐渐熟悉了弟子们腰带上的讯息:八卦的纹路代表弟子层级,总共有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八个等级。不同等级的人负责处理不同等级的书简,一旦越级办事,就算成功进入任务也可能有性命之忧,因为月老祠是按照任务完成的数目决定是否往上晋级的,但越往上走,每一级之间需完成的任务数量就越多,纱罗上纵横交织的秘文也会愈发复杂,解读和处理起来也更为艰难。

丙丁为火、戊己为土、庚辛为金、壬为水,每个等级的卦纹都不一样,自己是最基层的“癸”级,腰带上自然是一片空白。往上一级的“壬”是坎卦,那日他碰见的一群小弟子多是“壬”级,或是刚晋级为“辛”,“辛”是兑卦——明昴就是这一层的——再往上的“庚”是乾卦,那是明聆所在的级别。庚级弟子的外貌身形大多比他们这群小弟子年长,明聆则是“庚”中年纪最小的伐柯人,而祠内“己”级以上的大弟子更是寥寥无几,基本可与鸣禽笼里的珍禽媲比,那日在游廊上碰见的男人正是其中之一——苏蝉的脑筋缓慢地转着,发现自己不记得“庚”之后的“己”是什么卦纹了。

他揉了揉头发,从头默背起师傅教的口诀,举起胳膊时却瞥见腕上一圈红色的刺青,那浅红线痕的另一端牵引着觐见月老时的记忆,重新浮现在苏蝉心头——

“在这里等着。”明聆说完,就躬身退出了房间。

苏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等待着月老祠主人的驾临。宽敞的偏殿地板不知是由什么所造,黑镜般光滑冰冷,反射着殿内的一切。然而这里似乎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暗,即使周围窗棂四开,也不甚明亮,只有偶尔的微风带过一线天光。

厅堂全由高大的赭色木柱支撑,环绕着大片雾似的纱帘,在众多支柱的外面,有一座盛开着鲜花的庭园,但所有的花都没有颜色,令他想起母亲脸边熠熠的白光。风从花园里吹来,穿室而过,苏蝉却没嗅到一丝一毫的香气。飘飘晃晃的薄纱顺着梁角拂拂而下,仿佛晨雾在林间缓缓流动,下一刻就要落在他仰起的脸上,虚无缥缈,又十分真切。苏蝉有些恍惚地伸出手臂,仿佛这样就可以轻抚到风中那股冷沁幽然的花香。

这里太安静,除了簌簌花摇,一丝虫鸣蝉响、雀鸟啁啾的声音也无。从他进入未了阁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是闯入了一座陵墓,寂静无声,无形的巨墙将他与外界隔离。不,不只是这里,苏蝉忽然意识到,自踏入月老祠开始,除了那绿池里的奇鱼,他就再没见过别的活着的自然的生灵。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不知从何时起,苏蝉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一人已经坐在了玉砌的高座上,仿佛月亮随着徐徐暮色登上低垂的夜空。

苏蝉一开始以为她是个老人,因为她的头发很长,是白色的,但等他靠得更近些后,苏蝉才看清那不是白发,而是非常浅的银色,仿佛顶着初现的星光。烁亮的细小真珠缀在她的发冠上,好似冬月的圆晕,散出冷淡的辉光。他继续往下看去,却遇到一双被额前细密的珠帘覆得严严实实的眼睛,但他被那之后的视线所攫获,仿佛被困在密密交织的黝黑粗枝间,看不见天光。

月老的脸是那么苍白,好像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看似年纪不大,却好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过来。”

她没有开口,苏蝉却听到她的声音,话语振颤如鸟鸣。

他的脚忍不住自己动了起来,向她缓缓走去,恭敬地奉上自己的青铜铃。月老不慌不忙地抬了下手,那小小的铃铛就从他手里飞走,悬落在月老的手掌上方。

她端详着青铃,这中间的沉默压得苏蝉抬不起头,但很快,月老就以一种悠扬的手势旋了下腕部,那铃铛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腰带上。

“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苏蝉。”

月老侧过头,凝视着外面的花园,目光却像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蝉栖高树,夜饮清露,不著滓秽。”她不急不缓道,“给你此名的人一定希望你保有一颗纯粹的心。”

苏蝉的脸红了,他一直觉得这名是他娘懒得想,抓阄抓出来的。

月老伸出玉石般冰冷的双手,细长的手指向两侧张开,两掌的姿势相互对称,仿佛蝴蝶展开的双翅。下一刻,她的双臂就往外扩伸,愈渐离远了,苏蝉刚觉得这姿势有点眼熟,脚下就立即失去了重心,离开了地面。很快,他发现自己被不知何时遍布四周的红线紧紧勒住了四肢,吊在空中,仿佛是只被捆住四蹄的仔猪,等待着放血人的到来。

他想起来了。那姿势。那是小弟子们解线阵时的手势,但月老的双掌间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然而她稍微提了下左手,离苏蝉最近的一根红线就有生命似的舞动起来,那线的顶尖处细如雨丝,拉得极直,仿佛一根赤色的红针。苏蝉的背后一阵阵地发着冷汗,若是待会儿那件事发生了怎么办?他该如何向月老解释?

然而锋利的针尖毫不在乎他的心思,直冲着他的手腕猛冲刺下!

一阵凄厉的哭号犹如四十米的长刀贯穿了未了阁的墙壁——

“叫什么。”月老保持着双掌的姿势仰起脸看他,似乎他的反应在她看来挺新鲜,“还没刺下去呢。”

“我……我没怎么受过伤,”苏蝉喘吁着,绞尽脑汁地在脑中搜寻可以避开这种仪式的借口,“能、能不能不刺?我真的很怕疼……”他的胸膛因为不安剧烈地起伏,肌肤下的筋脉绷得像条生锈的铁链。月老静静地注视着他,忽然移开视线,目光落到他身后。

“明聆,为什么回来?”

苏蝉惊讶地扭过头,然而侧头的一瞬,他就瞥到眼角闪过一道金红的光芒,腕部也在同一霎传来股惊人的热量,仿佛是有一双炽热的铁手紧紧地锢住了他,而火正从那儿燃烧起来。他立刻意识到月老只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生气地瞪了回去,却被腕上一瞬间蔓延开的烁亮花瓣眩迷了眼,成片的朱红如著了火的蝴蝶从他的手腕里冲出,忽闪着涌入空中,消失不见。当他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腕时,一缕水红的细线已经熔进了皮肤,遍布整座厅堂的红线也无声地匿入黑暗之中。

他的双脚重新触到切实的地面,月老也垂下手,皓玉的手腕没入银白的衣袖。

苏蝉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毫无自主可言,他看向月老,眼神幽怨:“你是不是干过很多次这种事了?”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