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柯伐柯(四)(2 / 2)
月老脸前的细小珠帘轻微地颤动,但她本身却比这座沉堂还要静止、沉默,苏蝉又问道:“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刺青吗?”
“何来此问?”
“别的新入门的弟子呢?”苏蝉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的肌肤还在灼烧,“月老祠难道不是亟需人手,才招揽新弟子的吗?”
月老仔细地看着苏蝉,珠帘后的眼瞳漆黑。
“月老祠已经很多年没有新弟子了。”她说。
“……”
所以……我是被我亲娘骗来这里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玉虫姬说出捷报时的口型——月老祠急缺人手牵红线——现在看来,他更像是被她丢在了这里。
苏蝉看着腕上环绕的淡红色刺青,现在他也和其他弟子一样了。
他盯着它,觉得那像一副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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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老祠西。多稼轩。
“你们听说了吗?祠里最近来了个新的‘癸’。”
银亮的纱幔后闪过一道苗条的倩影,纤长的手指从晒杆上小心地褪下轻薄如翼的纱罗。她的声音像风一样轻柔,即使遇上最刚劲的宝剑,也会立刻把它变得像泥一般软。
“不是吧?”几近透明的另一片纱罗后冒出一个脑袋,黑发在日光下闪烁发亮。“月老祠都多久没有收新弟子了,这小家伙什么来历?”
“我听说这小孩长得可惹人疼,只可惜不是个女孩,自然是归给了红螺馆那边。可恶,我们多稼轩也很缺人手啊……据说啊,那小男孩是从——”春风一样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好像被菜刀剁断了一般。
一团深暗的红色从不远处翻滚的白色波浪后缓缓洇开,仿佛有只鲨鱼咬住了猎物,涌出的血液正在水中扩散。风忽然变得很急,垂挂的纱幔犹如大片白色的船帆在猎猎风声中抽动着膨胀,突然,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翻飞的纱帘,把滚动的浪花轻松地拨到一边。
一个穿着赤色短袍的身影从帘后浮现,她身上的颜色透映过飘忽的绡纱,看上去正像鲜血。
“月老祠不问来历,一律平等对待。”女子的声音很平淡,却格外锋利。她比其他的女孩更高,身形更挺拔,手中正握着一副新领到的卷轴,上面“离”卦的暗纹轮廓在日光下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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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虽是“丙”级弟子,但正如这世上居多的还是心智正常的普通人,真正够得上“丙”级资格的任务远少于下面的层级。因月老祠的人力十分匮乏,她这回去做的是比“丙”低一阶的“丁”级结缘。
她在飞行中展开卷轴。月老祠的书卷极为神秘,织成卷轴的每一根丝线都像飘拂的细雨捕捉到日光,闪烁着迷离的虹彩,由浅入深,由深入浅。虽然随着任务难度的提升,解密经纬二线交织的方式愈发复杂,对她这样的大弟子而言却只是道日常的谜题。
结缘的任务并非总是困难,通常依对象而定。她重复这个结缘的步骤有多少次了?在轻念咒语后,以匕首刺破目标心脏处的肌肤,随着一阵细沙似的白光,血液像一缕赤红的烟雾从裂开的肌肤里缓缓冒出、升起。这时候,只需轻轻转动刀柄,赭色的血烟就会像分流的溪水般一绺绺、一条条地在空中分开,仿佛胸口盛开朵初绽的鲜花,然而不消片刻,红花的柔瓣就会渐渐阖闭,仿佛时间倒流,合成一具锥形的苞朵,它们以一种有序的方式逐渐扭结、交缠在一块,形成一条细长闪亮的纱线。
随着每一次旋转,剑刃都仿佛是镀上了一层燃烧的磷粉,变得更亮,更热,仿佛正汲取着情人们间狂暴的欢愉与热情,正如火与火药的亲吻,烧灼到自己和他人,然后,在最得意的那一刹烟消云散。所有的赤烟像叶尖的朝露一样蒸腾不见,只余疼痛闪耀的红线。这时,伐柯人就会将匕首抽离,把那缕情丝系在另一人以同样法子牵扯出的红线上。一切完成后,情人们胸口的肌肤一如早初,看不见任何伤疤,但他们心上的裂痕已无法弥补。
她盯着卷轴上的秘文继续往前飞行,就是在这时,她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是一种野兽听了也会害怕的咆哮,大地都给它吓得震动起来。待她飞得更近些,才发现那是一座几百丈高的瀑布,正沿着突兀的崖嶂倾泻而下。奇特的是,长瀑两侧的岩壁皆被黯淡的阴影所覆盖,宛如夜般黢黑,只有日落的最后一线暖光精确无误地落在了那道喷涌的瀑布上,更显出这一线金红的明亮。远远看去,仿佛是一颗硕大的火星热得熔化,而沸腾的岩浆正落下巍峨的山崖。
她曾见过咆哮的巨雷劈碎多节的神木,见过野心的海洋汹涌澎湃,将浪沫喷到阴郁的黑云之上,可她从来没经历过像这样一场从天上掉下火来的壮景*。那瀑布仿佛是在她的脸庞上熊熊燃烧,令她的心也镀上一层金色的火焰。
在她眼中,月老祠纵然拥享四季的山水美景,却仍无法与别处的奇境媲比,因为那里有的是死一般的安宁,而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未知的空气。于是,随着任务愈渐艰巨,耗费的时间越长,她停留在月老祠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贪恋起别处的风景。有时完成任务后,她只是故意地枯坐一处,任由时间的沙漏如灰烬般散入尘土,她为这些必然走向终结的纠缠因缘感到悲伤,又为能感受到悲伤而骄傲,因为悲伤证明她还活着。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有的时间还很多。
在飞瀑的巨大响声中,她的绣袍在劲风中猎猎翱翔,趁那片金红还未被渐渐浸没的寒紫色夜幕所取代,她尽己所能地把它映在心中的画幅上。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一道黑色的闪电忽地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劈断了巨瀑的水流。那瀑布好像对这道攻击颇为畏惧似的,不出片刻,橘红色的光芒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岩间干涸了。
她猛地扭过头,为属于自己的宁静时刻被打断大为光火,然而转头的一瞬,她瞧见无数漫天飞驰的黑色烟雾正追逐着一个移动的黑点。呲呲作响的雷电环绕在急驰的黑烟周侧,孕育着下一道致命的攻击。
那被追赶的身影左闪右避,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击落至无间地狱。
女人注视着逃亡的黑点,转过身打算离开,腰上的铃铛却在这时叮玲玲地催命似的疯狂摇晃起来。
她抿了抿唇,捏诀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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