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落井沉疴(下)(1 / 2)
弘熹十一年六月底,承天府。
年岁渐长,罗笙采睡得的确是越来越少了,这天清晨屋子里透进来第一缕微光时他便已然清醒。刚醒时其实满目混沌,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在床上躺着清醒了一会儿,而后便披上外衣站到门口。
此时日光还不算强烈,尚未至刺眼的地步。淮西一带正值盛夏,林木葱茏依旧,为这盛夏间的院落存下了几分清凉。
罗笙采望着在夏风中微微晃动的树叶,忽而有些恍惚。他记得淮西一带一向如此,从他幼时起便从未变过。可如今物是人非,上次他在滁州这样安心地住着时还正意气风发,如今却已然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爷,”小厮见他出来了,赶忙上前问候道:“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
“嗯。”罗笙采应了一声,并未说别的。
“是奴才伺候不周。”小厮赶忙说:“这就去给您预备早点。”
罗笙采轻轻点了点头,打发小厮下去了。
林嘉病逝后罗笙采的确风光了一段时日,只是没过几年,曾玉泽言语之间明里暗里便颇有了些不耐烦的意思。
罗笙采心知肚明:如今朝堂上没了林嘉牵制,他一人独大,这自然不是曾玉泽想看到的。
他不是夏端和崔翊程这种能如此轻易就把功名利禄放下的人,前半生的郁郁不得志让他拿得起却又放不下。他不是没动过致仕归隐的念头,可他更想要风光显赫,想要权倾朝野。只是他掂量了许久,只觉得退无可退,于是便抢在曾玉泽真正对他下手之前递了折子告老还乡。
这样也好。罗笙采想:再不济也能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
更何况自己也并非全无后手:他告老还乡后,接替他左丞相职位的,正是何文岳。
“老爷,”小厮把精致的餐点端了上来,见罗笙采这副模样,知道他胃口定然不好,于是低声劝道:“这绿豆粥最是清甜,解暑消夏最好,您多少吃一些吧。”
罗笙采淡淡点了点头,而后冲小厮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是。”那小厮作揖说着,临走还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如今正当暑热,老爷定要保重身子。”
小厮的担心并非多余:桌上的粥罗笙采的确没动。他就这样怔怔地坐了许久,而后便吩咐人去书房拿来了他少时常读的诸子百家。
“老爷,”临近正午,小厮进来通报道:“有两位先生来拜见您,一位姓常,一位姓徐,都自称是您的故人。”
罗笙采正在倒茶,闻言他忽而一愣,茶壶没拿稳,茶水便洒到了杯子周围的桌面上。
他定了定神,沉声吩咐道:“快请进来。”
“当年曾说待罗哥致仕归隐,我二人便来拜访。”崔翊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如今特来赴约。”
罗笙采的视线随着那二人而动,直到他们在对面坐下。夏端见罗笙采这副模样,不由得笑了:“怎么,这才几年没见,罗哥竟不认得我们了?”
“小兔崽子,”罗笙采笑着骂了一句:“瞎说什么呢。”
“哥,这是与你说话,我不想拐弯抹角。”夏端忽而收敛了笑意:“你不是自己想回来的吧。”
闻言,罗笙采忽而冷了脸:“年岁渐长,怎么反倒越来越不知分寸。”
“罗哥,”崔翊程笑了,赶忙问道:“我们好不容易来了,要拿什么招待我们啊?”
罗笙采长长叹了口气,瞥了夏端一眼:“你们来也不早说,没准备什么,就是些家常小食,将就吧。”
菜很快就上来了:罗笙采如今辞官归隐,只是个村镇上的员外,吃穿用度自然比不得当初在京城为相。只是这人仿佛并不在意这些,举止风度丝毫不次于当年,好似吃的并不是家常小菜,而是御赐的珍馐美味。
“听说去年窦英没了。”夏端垂着眼睑道:“不过皇帝倒还算恩厚。”
罗笙采点了点头:“他对窦英没什么不恩厚的理由。”
“那你呢?”夏端接着问:“你功勋显赫,早年间又随他四方征战,竟也落得这般吗?”
夏端知道罗笙采的性子:罗大人身居高位,也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显赫之时也曾荫及子孙。此身荣华富贵,不是他说舍就舍得下的。
太过用力的缘故,罗笙采捏着杯子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他忽而笑了,笑得有些不自在,仿佛赌气一般:“还不是和你一样。”
“你和我可不一样。”夏端也笑了,轻轻覆上了崔翊程的手:“我们早已是局外人了,而你,”夏端望着罗笙采,神情忽而有些严肃,声音也低了些许:“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知道还敢来?”罗笙采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了,不怕惹祸上身?”
“来之前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夏端笑道:“哥你不必担心我们。”
罗笙采没再说话,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良久,他才低低感叹道:“我自己的亲弟弟若是也如你们一般,我得省多少心思。”
“哥,我没听错吧?”夏端故意调侃道:“你竟然说我的好话了?”
“小兔崽子,”罗笙采拿筷子敲了一下夏端的头:“皮又痒了?”
夏端笑着揉了揉头:“不敢不敢。”
罗笙采盯着他,忽而重重叹了口气:“时移世易,如今真是想念当初在芜州的日子。”
“想念什么呢?”夏端垂着眼睑笑着:“存义是你堂弟,当年你全家遭难,只有你和正远在北境的他活了下来。后来多年未见,也是直到这些年才得骨肉相聚。”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原该高兴才是,怎么见你这般闷闷不乐。”
罗笙采摆了摆手:“不提这些了。”他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你们近来如何?”
“好得很。”夏端随口应道。
“你该回战场的,”罗笙采瞥了夏端一眼,又看向崔翊程:“你也是。”他缓缓说着:“早年间都是那般勇猛敢战,我还以为你们都抱了以身许国的心思。”
“不了,”崔翊程摆了摆手:“如今天下已定,不想再以身犯险,更不想,”他望了一眼夏端:“让徐夫子身陷险境。”
罗笙采望着夏端,只见那人的脸上忽而多了几许晦暗不明的笑意,面上在极力忍着,却不经意间在眼眸中流露出藏不住的丝丝缕缕。
夏端笑着对崔翊程说:“我自然也不舍得你。”
罗笙采心里忽而艳羡得很:这二人相识于青年,多年来风风雨雨,相知相守。世上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运气与福分?
他忽而轻轻笑了,脑海里映出的却是几十年前邻家小妹的身影:不知这么多年已过,那人有没有儿孙满堂的福分呢?
不得而知罢。
他们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饭,而后夏端和崔翊程便要告别。
“不多住几天?”罗笙采皱了皱眉:“你们才来便要走,可真是不讲情面。”
“能来一趟已是不易,”夏端望着他:“待得太久,只会给你我都惹麻烦。”
罗笙采点了点头:“走吧,你们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夏端抿了抿嘴,望着这个陪了他们几十年的至交,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哥,我最后问你一句。”他忽而拉着崔翊程一齐在罗笙采面前跪下了:“你当真不愿与我们一同走吗?”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哥,当初淮西饥荒,你照顾我到大,如今也该我照顾你了。”
“端儿,”罗笙采眼眶有些湿:“哥与你不同,哥不能舍下这一家老小自己快活。”
“哥让人去京城送信,就说哥在老家病逝,想来皇帝也不会为难你的家人。”夏端接着说。
罗笙采摇了摇头:“太晚了,端儿。你当年尚有能与他交换的筹码,可我呢?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员外,他凭什么放过我?”他把夏端和崔翊程扶起来,忽而发觉夏端的手竟有些温热:“诶,你这手凉了半辈子了,怎么这……”
夏端笑了,用另一只手拽住了崔翊程:“有云哥在呢,天天做这做那给我补身子。不过如今我这手啊,也就时不时温热一会儿,待会儿出了门,还是免不了得凉下去。”
罗笙采又看了一眼崔翊程,见对方正温和地笑着,他便也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传说手凉的人长寿,你可得长命百岁了。”而后罗笙采冲他们摆了摆手:“你们快走吧。”
夏端点了点头,而后作揖道:“哥,万万保重。”
罗笙采点了点头:“走吧。”
罗笙采一直把夏端和崔翊程送到城边上,他望着这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一步错,步步错吗?可他不觉得,他从不觉得自己错了。至于下场么,古来权臣,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夏端只是一个武将,常年征战在外,没有任何错综复杂的势力,可他不一样。这些年他得到了许多,除掉了自己的心腹大患,也曾有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罗笙采知道,自己终究是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先付出代价的却是何文岳。
何文岳与罗笙采的堂弟罗存义一向来往密切,罗笙采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这两人居然有了谋反的心思。
弘熹十二年四月,罗存义向罗笙采挑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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