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下)(1 / 2)
祝苦穿着深灰的直裰,扬起手中拂尘,望着她微笑,“上次匆忙,不知姑娘名姓,今次重逢可否告知?”
石生压下不安,强笑着说,“叫我石生便好”,她做出环顾四下的样子,打趣道,“道长,你这道观打扫得可不算勤勉啊。”
“香火皆无,还打扫它作甚?”
“话不是这样说,自己住的地方,不管有无人来,都要打扫得洁净些才好。”
祝苦顿了顿,“道观有些大,我自己的房间,打扫得还算干净。”
石生笑,“道长,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点,却还好像什么都没有弄清楚的样子,这些年我在想,为什么那天你不跟阿苏出来呢?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雨中的少女。”
“因为美?”
“因为怜。”
“万一她不需要呢?”
“我不知道。”
“说来很好玩儿,你喜欢一个姑娘,却不知道如何对她好,所以你守着她,等着重逢那一天,但是重逢了又如何?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做了吗?”
“没有想好。我想问她觉得怎样才行,不必顾及我,因为爱人者总有欢喜,非干施舍,他懂自圆其说。”
“那好,帮我一个忙,你走到长堤上去,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我,回来我们交换答案。可愿意?”
“乐意至极。”
他走上长堤,静静地站了一刻。转过身来回到石生身边,说,“对面是一片荒漠。”
石生摇摇头,“不对,是一条大河。”
祝苦说沧海桑田,过去为河,如今只剩荒漠。确是如此,不容抵赖。
石生无奈笑笑,“那好,我告诉你我怎么想的,石生看这些东西:这座道观,这道长堤北面的草,那几株杨树,看了翻来覆去的小半生,注定不会明白眼前之人的可贵,只有那里,她永远不会知道的那里,自打清醒时她就预感,不知道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不论山海是如何变换,不论有多少人曾告诉她他们眼中那里的风景,除非她死亡,灰烬成木,滴水为火,否则她绝不肯认。”
石生浅笑。又说,“我曾经想象那里有湖海,有群山,有十里长林,有长出苔藓的石屋,甚至赐给我名字的那个人,也在那里种菘剪韭,天空是这里不可容忍的大片云涛,起灭如诗如画,我有不得不想象的地方,也见过许多幻灭,但是我不能亲手把这些东西强加给旁人。”石生的手臂灰白得可怕,指尖有微微的青斑,昔日绛唇破起透明的死皮。她说,“阿苏走了,你也走吧。”
“这道观是我的,你要我去哪?”祝苦笑了起来。
石生低头,又抬起头,她对祝苦说,“对啊,我给忘了。”
“你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长久,却忘得比谁都快。其实这事不大公平。”
“我也觉得很不公平,我原谅了别人,人家却不想原谅我。”
祝苦撩起道袍盘腿坐在石砖上,说,“石生,我觉得你像极了长木耳的树洞,倾听,却从不多言。”
“那是你没见过我跟阿苏说话。”
“阿苏?是那个小丫头?随便吧,你觉得对不起我,就少一睡睡个十几年,多跟我聊聊天,倒倒苦水,让我这个出家人考虑原谅你,也不是太难。”
“祝苦,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
“你指多以前?”
“你小时候吧。脏脏的,丑丑的,一个人蹲在我右边看夕阳,那些大人都找不到你。我当时就发愁啊,说这小孩怎么这么多愁善感,怎么没有小朋友找他玩儿呢,还喜欢画画,拿着本武林秘籍在我身上剌了套华山剑法,我又疼又高兴,这小孩原来是有梦想的啊。替他老子娘兴奋了好多天,后来,后来他就长开了,他们班几个小姑娘经常借口了解道家文化来他们家,其实是参观他,本来他考上了北影,有几个粉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回家当起了道士,四处踢别家道馆,还让人打断了腿,你说傻不傻?”
“不傻,他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你不懂。”
“你们都好喜欢说别人不懂。”
“看来你真的不懂。”
“不懂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吗?”
祝苦没有理会石生的问题,他说,“以前我娘在院子里养了两缸鲤鱼,每一缸都有五条鲤鱼,三金双赤,缸底放着好多硬币,她说,别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怎么做,后来硬币越来越多,金鱼却死了。镇上打工回来的流氓骂她不守清规,在道观里养野种,所以金鱼才会死。把她从楼上推了下来。”他顿了顿,勉强收拾住眼泪,接着说,“是阿苏她娘收的尸。”
“对不起。”石生的声音从那一头穿过来,铃音一样轻渺。她非常诧异自己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因为本来可以有其他的句子,因为本来可以有另一种感情,因为本来可以有另一种结局……或许。
她没有听到祝苦的回答,于是她藏了起来。
“小道士在哭吧。”她想。
山雀响亮地叫着,石生仰脸看天空的云涛,忽然生了气,“喂,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
那朵云变成破水而出的女人图象,一座海岛,一地蓬松的鸡毛。她吩咐所有鸟儿闭嘴,把大堤上的花树杨树都撕得光秃秃,杂草自行编织匐地,信徒一般向他们跪拜,起伏斑斓的纹理犹如瞳孔,让大地从天空看过去像只翠绿的猫眼儿。
“我可是狮子。道士,我不能跟你一起哭,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你,连他也不能。”
她发出低沉的狮吼,“老家伙,来看看我们谁先把谁撕碎吧。”
“你在跟谁说话呢?”祝苦问。
石生回答,“你问了个了不得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但是我这么说了,一定会有就这么听了的人,我就是要撕碎那个人,我要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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