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2 / 2）

尹皓只说了谢谢。

后来戴玉玲经常来他们家，偶尔给他带些进口小零食，偶尔带些特别的水果，偶尔还送他印着卡通图案的新衣服——因为她觉得他的衣橱里很少这样可爱的衣服。但尹皓从来不吃她买的小零食，丢掉她的水果，还把她送的衣服藏进柜子深处让保姆怎么也找不到。

再后来戴玉玲就住进了他们的家，把她的衣服鞋包摆进了原本属于阮灵的柜子。对于这件事，尹皓的内心曾经有过很大的抵触，但他每次想说什么的时候父亲就用那双深沉威严的眼睛盯着他，把他未竟的话语盯成了一颗颗巨石，沉得只能往肚子里坠。

可平心而论，戴玉玲对尹皓其实并不差。作为一个全职家庭主妇，她每天都会为尹皓做好吃的食物，送他上学，陪他写作业，几乎做遍了以前阮灵没有时间陪他做的事情。与此同时，尹崇铭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因为再没有人会在每一件小事上和他针锋相对。

对尹崇铭来说，这样的新生活让他感到十分满意。他终于觉得所有一切都开始步入轨道，这对于迈过而立之年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他来说是如此重要。只有一件事情一直疙瘩着他的心，也给他带来了三天两头就必须安慰戴玉玲的麻烦，那就是尹皓不愿意叫她妈妈。

尹皓不只是不愿意叫她妈妈，还总是装作听不见她说话。尹崇铭因为这件事情曾经打过他好几次，觉得他这样做实在太没有教养了。即使如此，尹皓也从来没有无理取闹地大声哭泣过。他永远是抱着他的羊咩咩蜷在床脚默默流泪，感觉四周的空间在无限延伸，而自己则缩成了一个飘浮无依的小点。三岁半的尹皓还不能熟练地使用语言，他未成熟的心智不足以为抽象的孤独感赋形。于是在那段日子里，他唯一发现的真相就是——眼泪是咸的。

不只是他，戴玉玲也发现了这个真相。毕竟她现在人生的目标就是做好尹崇铭的妻子，而尹皓一天不叫他妈妈，她就觉得自己还没有得到这个家的认可。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这几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唯一目标。这份压力在她怀孕之后连同激素紊乱一起几乎导致了她的情绪崩溃。

可随着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尹皓对她的态度渐渐变了。或许是由于在幼儿园上了卫生健康课的缘故，小小的尹皓对怀孕这件事情感到十分好奇。在意识到戴玉玲怀孕了以后，他开始经常在她身边转悠。

戴玉玲抓住了这个机会，总是把尹皓招到身边，让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的肚皮上，让他感受那隐秘的生命力量。

“他在动！”尹皓感觉手心里传来一下鼓动，惊喜地叫了起来。

“是呀，他在跟你玩儿呢。”戴玉玲笑着说。

尹皓小小的内心瞬间蒸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面前这个圆滚的肚皮仿佛在酝酿着一个神秘的魔法，而它正在回应他的呼唤。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尹皓感到蛀蚀他内心已久的空虚感正消弥在指尖。他不再感到孤单了。

他轻轻把两只手都放在戴玉玲的肚皮上，那里头的小家伙就像知道他来了似的又踢了一下，把他的心踢得酥酥麻麻的。

后来尹皓每次放学一回到家就跑去戴玉玲那儿，把小脸贴在她的肚皮上和她肚子里的小东西说话。他还把他最喜欢的童谣拿出来反复播放，拉着戴玉玲让那小东西和他一起听歌。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都要跑进戴玉玲的房间里，亲亲她的肚子和宝宝说晚安。每次只要尹皓一和他说话，那小东西就会在妈妈的肚子里滚上一滚，就好像知道他来了似的。

这兄弟俩的互动让戴玉玲深受感动。有一天她把尹皓拉到身边对他说：“弟弟就要出生咯，皓皓帮他起个名字好不好？”

尹皓激动地点了点头，爬到沙发上跪坐在戴玉玲身边，煞有介事地看着她手里的字典，听她解释道：“你们尹家起名字是要按字辈的，你爸爸是崇，你和弟弟呢就是梓，所以弟弟的名字就叫尹梓什么，最后一个字就让你来挑好不好？”

尹皓点头，但是想了想又说：“可是，我没有梓。”

戴玉玲眉尾一抬，倒没有想到这孩子这么敏锐。过了会她轻笑道：“这个名字是你妈妈起的吧？‘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是很大气的名字哦。好了，你来看看这几个字你喜欢哪一个？”

尹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没再纠结自己名字的事，俯过身去看那张小纸条上面的几个字，听戴玉玲念道：“旭、瑜、俊、鸿、扬。第一个字的意思是……”

“扬！”尹皓一听见这个字就想起了他的羊咩咩玩偶，顿时感到莫名的喜欢。

“扬吗？你喜欢这个字？”戴玉玲有些诧异，她本来是更喜欢瑜字的文雅，“梓扬……也挺好的，等爸爸回来你告诉他吧。”

尹皓用力点了点头，兴奋地说：“好！”

这天之后尹皓开始跟在戴玉玲的身后每天“扬扬”、“扬扬”地叫，两人的关系似乎又亲近了不少。而再过半个月就是尹皓的四岁生日了，戴玉玲早就买好了一个上千块的儿童电动摩托车准备作为礼物送给他，希望尹皓终于能够叫她一声妈妈。

可这份礼物她却没来得及在他生日当天送出去。因为在尹皓生日的那天晚上，她正在产房里用力地吸气呼气，努力把那迫不及待想要提前出来的小家伙带到世上来。尹崇铭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公司开会。他当即宣布散会，油门一踩冲向了产科医院。彼时尹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精打采地靠着保姆坐在手术室门外，心心念念着家里头冰箱里的双层蛋糕。见到爸爸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委屈，明明今天是他的生日，但他却连一场派对、一个礼物、一口蛋糕都没有尝到。

可是爸爸却没有搭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在产房门口踱步。尹皓开始怀疑他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于是他把小脸窝在保姆粗糙的衬衣里默默掉泪，感觉更想妈妈了。

他梦见了妈妈的背影。她总是踩着一双鲜亮的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着，叫他的小短手怎么也抓不住。那阵巨大的空虚感像怪兽的嘴巴似的把他吞进了肚子里，让他害怕得嚎啕大哭。他以为自己正哭着从梦中醒来，却感觉那阵哭声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不知为什么，这阵清亮的哭声就这样直直戳进了他小小的心窝，让他的意识瞬间聚拢，蓦地睁开了眼睛。

刚出生的尹梓扬浑身粉粉嫩嫩，小小的四肢蜷在怀里，就像他最喜欢的羊咩咩玩偶。小梓扬紧紧闭着眼睛，张着小嘴在他眼前嘤呀大哭。他的哭声是那么真实有力，像一只抛落的锚将一直以来飘浮在无名之地的尹皓拽了下来，稳在了大地上。

戴玉玲抱着尹梓扬凑到尹皓跟前，让一直痴痴伸着脖子凑过来的尹皓能看得更清楚。忽然，她想起什么似地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赶紧对尹皓说道：“生日快乐皓皓。”

话音刚落，电子钟随即跳到了六月二十二日零点零分。

尹皓抬头看她。戴玉玲的脸上还带着生产后的苍白，但他却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这么亲切。

戴玉玲虚弱地笑着逗他：“没来得及送你礼物，那让弟弟做你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似乎是在回应妈妈的话，小梓扬渐渐停了抽噎，第一次睁开了他乌黑明亮的小眼睛，正正对上了尹皓的目光。那一瞬间，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瞬间充满了尹皓小小的胸腔，让他感觉到了一股奇妙的踏实感，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和这个粉嫩的小家伙紧紧连在了一起。

“好。”尹皓轻轻地，认真又用力地答应道。

于是尹梓扬在出生的当天就被亲妈当成了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哥哥。而这件事情，他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