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8.

白驹没日没夜地飞蹄，回顾才觉隙中光阴不堪一瞬，李素再想起梅净玄的时候那一双眸潭墨色犹新，其时却已经是又一年冬天。

自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地动后，大泽与人界出现难以修补的裂缝，一时鬼族肆虐、魍魉横行，西境陷入长达十年的混乱。灾难刚开始时李素已有印象，重见天日的鬼类们滥杀鲸吞，地动尤为严重的南地山区一夕沦为人间地狱。时至如今，鬼辈虽已被驱回大泽，西境却仍未一统，诸多势力划地占山，贫瘠之地谁也没有养精蓄锐的能耐，像拖着一口气儿互相撕咬的饿狼，输赢不过谁比谁命长。

李素没给自己放过假，事实上他本身也没有什么假期。长乐门自三年前在这一庞然山河构造的蛊盅里异军突起，势力膨胀之快虽已前所未有，到底根基不实，李素作为其门下四堂——也被称作“长乐四煞”——之首，功劳苦劳都得居首位。

倒不是他健忘寡性，他要驭伥鬼，要给长乐门打天下，确实甚少有顾及其他的心思。

眨眼过足二十年光棍生涯的西堂大人终于意识到自个儿在某方面早已输在起跑线，忙不迭想给空白情史记上五分算计三分新鲜的匆忙一笔，到底他天生不是风花雪月的料子，心里始终欠一根弦……那冷清清的、素花似的美人是他的了，就跟那些堆在屋里积灰的赏赐一样，随手便被他搁在了心中的某个角落，留着早晚有些用处，但平日里，却也不值被提到心尖转个一圈半圈。

李素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主儿，最烦那些幽回百转的弯绕，他虽强悍，做事凭的却是一个莽——左右驭伥鬼也好，为长乐门打天下也罢，他需要做的，不过就是挥刀而已。

李素四年前跟着长乐门主傅其枫离开故土，那时不过十七岁，一件套一件破洞麻袋似的单衣不能御寒，却把脊梁压弯成弓，黑糊糊地蜷在泥里从死人身上扒食，一把长刀抱在怀中，也不管血腥蹭了满脸满身。而今再回来，刀还是那把刀，因着经年血气的润养更加幽黑流亮，人却已抻平筋骨，这时再没有污垢遮掩，一双眼眉尽透着不驯的阴戾，如舒张了爪牙的凶兽，须发贲张慑人，内里却远没有当初落拓时来得危险无常。

伥鬼刀恶名在外，他没费多少功夫便“招安”了此处山头，西境罹厄之后故乡太琴山沦为生灵炼狱，他对给了自己一条贱命的这方残山剩水原无甚感情，故地重游，却到底在梦中被勾动了封存已久的过往之事。

像附神于回忆，迷迷糊糊地，他发觉自己在奔跑，腿脚力道稚嫩，肺里火烧火燎的，泛出干巴巴的腥味。但为什么要跑……他努力回想，恍惚中忽然觉得自己是在被黑暗追赶，而只要跑下去，就能永远活在白日中。这个念头使他一惊，脚下竟被树根绊住，一个趔趄向前栽去，便猝不及防地摔进一人怀里。

“小讨儿！……别怕，别急，那边怎么样？”

那怀抱也微微发着抖，随即却有一只手拢来轻柔地抚着脊背帮他顺气，李素的脚瞬间就软了，过度奔跑造成的缺氧和疲惫几乎使他拿不出力气抬头，但他睁大眼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处的是哪一段时空。

“素姐……”

当年的大地动，裂缝正是开在太琴山处，恶鬼鱼贯涌入人间，深山僻镇首当其冲。李素记得最初几日，山区中民居分布零落，信息难通，遭难的村落一夕覆灭无声无息，未遭难的提心吊胆，日夜不敢合眼。李素少时吃百家饭，挨个村地游荡乞食，他没名没姓，人便叫他小讨儿，那是个蔑称——嫌憎的、鄙薄的，惟有一人能唤得如此温柔。

“葛花村也没啦！”少年李素把头埋进那个慷慨的怀抱里，喉咙明明干得冒烟儿，眼却能滚出泪来，“呜……咱们跑吧，那群东西早晚会闻着人味儿找过来，素姐，我怕呀！”

“讨儿不惊，讨儿不惊……阿姐在，不要怕。”头顶那声音絮絮地念，她叹着气，绝望又平静，“太琴山乱啦，外面也乱啦，咱们能跑到哪儿去呢？”

“去东境啊！外头都乱了，咱们去东境吧素姐，东境那边净是贵人老爷，我们能讨到工的！”少年李素惶然地抬起头捏着拥抱自己的衣袖央求，他慈悲的依靠面目不清，能看到的却只有一双眼，极黑极静，藏着无望无穷的善悯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