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10.
很多年后,李素再记起那个笑来,还以为应是幻觉。
正当他怔愣之际,白鹿已跃至身前,追雾踏云,神灵遒健,雪白好似通罩宝光。梅净玄手抚鹿颈,它乖顺地垂头,磨蹄甩尾,便反身复隐入雾岚中去了。
李素看傻,眨着眼望向梅净玄,不觉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呆相。幸在后者教养从来好,兜着袖子上前来,只顾温声招呼。
“久等了,上回不及招待,山中只有野蔬粗茶,我便去采了点儿果子回来,”他一手拢着袖口,一手探入,竟从中摸出一只圆润的青果递来,“山泉浇出来的,很甜。”
李素接来掂了两下,随手自袖子上蹭蹭便往口里送,青果脆甜生津,汁水甘冽,他两口就啃完一个,又去毛手毛脚地扒拉梅净玄的袖子,扬了眉梢笑嘻嘻道:“你说的,上回不及招待,这次可得双份地补回来!”
他倒不跟人客气,仿佛全然忘记了上次一见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是因为谁非要把周遭连山都转上一转,采花处不过两柱香的路程,硬叫走了整天。
梅净玄便没脾气地由他拉扯着回到竹舍,将袖里兜的果子抖进一藤筐,李素屯食仓鼠似的将筐子抱在怀里,烦唧唧贴着人满院子乱转,看他垂着眼一丝不苟地净手择菜,灶火升腾,静谧群山有了人烟。
或许是因为几日前的乱梦余悸未消,往事最近来访得分外频繁。李素将下巴抵在藤筐边缘,在檐下坐定一团。往常他极少回想起从前,后来他才知道,太琴山群鬼破封之时众人无法,只得请来东境灵师,而他们的相助之法即布下大结界,将整个太琴山区封锁,而后驱逐鬼辈、修补裂缝,然而未料当时突逢大变,东境灵修死伤过半,匆促离去,却不及撤回封锁阵法。
整整三年零七月,太琴山之中尸山血海,几乎沦落至活人相食。大泽裂缝释放出的不止群鬼,更有不少邪器,伥鬼刀便是其一。其时那把刀已吞了十余人,轮到少年李素握上冰凉的刀柄,神智已经完全浑噩,只如行尸走肉被刀驱使着寻觅血气,却不知为哪一丝执念牵动,竟始终保存下一线本我,终在反复的相抗中得以成为驾驭伥鬼的主人。
阵法因地中灵脉枯竭而崩溃之时,形销骨立的少年人裹着一身浓黑的血腥站在太琴山下,他放眼而望,更旷阔的仍是无间地狱。
那段时光其实原也无甚可说,他甚至没什么记忆,只是在那之后众人皆视他如虎狼、避他如蛇蝎,无不惶恐畏惧,眼神中露骨的鄙恶与少时似乎也没两样。
李素从不在意活法,他只要活着,他底子里已是丧尽了温情的恶鬼,披着一张人皮作类人言笑,恣意任情、无礼无常,只在那副桀骜皮相最深处,埋着一具无人可知的十一岁的尸身。
李素的脑子亦是随心而动,极少愿转上一转,这时他忽然有个想法,也不细想,心念至处脱口便说了出去。
“哎,”他凑到正盛饭的梅净玄旁边,嗅着米香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想去东境,你跟我一起去。”
梅净玄便侧过头来看他,一双漆黑的瞳目光冷清却又柔软,听闻是近乎异想天开的妄语,他耐心地答。
“我无法离开这垂山秘境,何况东境界墙,该是不准通过的。”他一顿,眸中有流光暗转,“……不过,十年了,也快要敞开了罢。”
李素像是贪恋身体相挨的触感,探身去直接把面孔埋进梅净玄襟前,勾着人颈舒舒服服窝定了,他眯起眼状似寻常地将一个词掺入话中,拖着骄横又孩子气的语调。
“待尊主得了紫宫印一统西境,东边自然要把界墙打开……到时你就跟着我去东境,我们住小山那么高的楼,夜里灯火通明,我还想看莲花灯——里头会有小人转的那种!”
梅净玄却对他埋下的陷阱无甚反应,单是愣了一愣,像在思索他描述的是什么,然而到底没能勾勒出具象,只能低眉温厚地拍拍他的肩膀:“先用饭罢。”
二人皆未觉那语气温和得近乎纵容,狗皮膏药这才恋恋不舍地把自己揭下来,纡尊降贵看一眼面前几只盛着简单菜蔬的粗碗,虽然无甚胃口,他此间心情出奇轻朗,竟也没起作妖的心思,只探了胳膊一把捞过那酒坛,嘻道:“来来,上回叫你逃了,这次还不自罚个十杯八杯?”
梅净玄眨着眼看他,便又为难地蹙起眉来讨饶,“我不会喝酒……”
李素不由分说地把他面前的茶碗泼净复又斟满,白梅花瓣在青瓷之中浮沉剔透,他咧出牙尖笑道:“上次你就这么说,不成,你不能用同一个借口拒绝我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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