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9.
……!
李素浑身震悚,他冷汗淋漓地坐起身来,捋一把湿透的鬓发,终于摆脱重重梦魇的牢笼。
西堂大人握紧了枕头下的伥鬼刀,无比真实的冰凉触感使他觉出了两分安心,当年与死亡的初见早不能挠动他心神分毫,他以无动于衷否认尽曾有过的肝胆俱裂,却在这时终于想起了被自己搁置太久以致入梦的情人。
李素再也不愿入睡,窗外正是月凉如水,他干脆披衣起身,散步静心。
太琴山生长着一种独有的山梅树,自离乡后他再未见过,他漫无目的地乱走,鬼使神差地,竟来到一处梅林。转过山隘,便见大片如云的白梅盛开在无雪冬夜,月华抖落清霄,柔薄的花瓣浮动微光,灼灼好似弱磷轻霜。
若非亲手沥过脚下这片泥土中的血,李素几乎要被眼前仙境般的好景摄住。白梅、白梅,他不由地想起梅净玄,想起梦中鬓角簪花真好看,并另生一念——云无两曾教他引出鱼形玉佩中的一线灵气,原话是“一点儿小把戏,便用做传书青鸟聊解相思”,李素这糙人天生皮厚得风月不伤,此时竟莫名有了冲动,像受一种冥冥的天意驱使,折下一枝白梅,以芥子鱼寄去遥夜之中。
与梅净玄的第二次相见很快便来临了,这一回仓促倒不狼狈,坐过一次芥子鱼便不再糊涂中招,待李素轻松松踩上熟悉的石滩,一轮温暾白日方被群玉山头吐出,他揉去眉间连夜行路沾上的一川风尘,摸着下巴想道,虽比上次来得迟点儿,总归没有太吃亏。
此人丝毫没有半夜扰人清梦委实不算地道的自觉,满脑子算计着的尽是如何把这一年亏空用十二个时辰吃干抹净,耽误一刻钟比丢了一贯钱还心疼,他原想也给自己放次年假试试,太琴山事了直接扎根在垂山脚下等上元节至,谁料门主一封急召,直叫他紧赶慢赶,才在十五日晨曦将破时堪堪抵达。
然而这自我满足的念头只延续到他摸回梅净玄的竹舍为止——因为那竹舍,它竟仅仅只是间竹舍,白露未晞的清晨,人却不在屋中。
李素气冲冲地咬碎叼了一路的草茎,这可算亏了……亏大发了!他莫名其妙又理所应当地怨道。
刚被长乐门主带出生天的一段时间,李素曾活得十分患得患失,睡觉要把刀抱在怀里,便是这样,一夜也要醒个十来次,跑去傅其枫的寝房看一看他是否已因为一个美梦的苏醒而消失、摸一摸那温暖得不甚真实的被褥里躺着的是否也只是一具尸体。然而或许是这封闭的大秘境给了他安全感,这当儿他毫不担心梅净玄会就此消失,呸掉满口苦涩的草汁,很不见外地便钻进竹舍里乱转。
竹舍朴拙然不失风雅,形制四合,中央围出方小院儿,矗着一棵荫庇八方的大树。李素的眼溜溜转过一圈儿,最终在树下定住——那处有一块儿颜色略异的新土,上头斜插一柄枯枝,他认出来,那正是他几日前寄来的梅花。
左右梅净玄不在,李素闲得兴致盎然,上手挖开泥土,竟发现其中赫然埋着他上次带来的酒坛。
还没丢掉么。简单念头划过,没带起什么波澜,李素毫不讲究地拍开坛封,清亮的酒液微微晃荡,醇香四溢,他眯起眼埋头细嗅,察觉当中竟掺进一分不熟悉的清苦气,与他嚼了一嘴的草汁相似,却在极幽远处回泛出冷冽的甘味。
……
李素盯着酒液中浮沉的白梅花瓣,他还保持着提坛送口的动作,胳臂却忽地凝住,心下被一种难描的情绪侵袭,叫他犹豫,一霎间消泯发乎本能的渴望,他用力想想,发现那种情绪,仿佛是叫做“舍不得”。
正当他探究着这新奇感受的来由,惘然而驻时,忽闻一阵簌然的飒沓之声,若拨云鹤唳、远林清风,李素步出小院儿搭个凉棚眺看,竟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鹿从林中钻出,踩着跌宕的山岩轻盈跃下,白鹿背上侧坐一人,身骨疏落、眼眉端幽,遥遥地向他一笑,宛如天光乍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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