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奔跑(1 / 1)
梅瑞尔走后,卡洛在桌前枯坐数小时,专心致志地投入工作,把笔记本里的资料和硬盘里装的程序研究了个遍。他将窗帘拉开,关掉房间里的灯,让城市的夜晚涌进来,还有无终无止的雨声。如梅瑞尔所说,十余年前“预言者”曾在本土叱咤风云,其成员一度渗透进商界、政界、学界各领域,有关他们的案件永远置顶联邦调查局的处理优先级。“天启”计划则在之后不久,约莫七八年前浮出水面,也是在同时,“预言者”仿佛在一夜间销声匿迹。所以他们全逃到了这里。卡洛再一次打开那张白得晃眼的卫星地图,赛木法尔西境陆军医学研究所,这是它在1961年初建成时的名字。1961年,越南战争,橙剂,卡洛想到。美其名曰医学研究所,怎么看都是一座批量生产生化武器的军工厂。而1976年联合国批准《禁用环境改变技术公约》之后,它应该早被废弃了。
卫星地图旁边还附有整座基地自建成以来所有的建筑设计图,以年代顺序排列。卡洛注意到,与现今的占地面积相比,这座基地在刚建成时简直是弹丸之地,且只有地上一层。从70年代,90年代,二十一世纪,到最后一次距今二十年的修缮,建筑以环形结构层层向外扩展,同时部分向地底延伸。建筑地表以上的部分,除了连接里外两层的门以外,每一环状层的内部还被两到三扇门分割成区块,分别是实验区,员工宿舍和行政部门。他将每间研究室,每个紧急出入口的位置牢记于心,在最新版本的建筑设计图上把最里层一主一副两座实验室标注出来。那是核心系统所在的位置。
“预言者”的成员全被按照严格的等级制度划分,部门与部门之间不容许密切联系。也就是说,最外层的人都不一定知道“天启”计划的进展,或是组织头脑的长相。结合建筑平面金字塔式的结构看,如果成功窃取高层人员或是研究组核心成员的身份,混过外面三层不是难事。
另一方面,职员使用通讯设备的时间地点都极为有限,主要也因为基地屏蔽了绝大部分外来通讯信号。即便伊利亚撒的程序提供了最直接的监视途径,多数时候打开监视器也只能看到职员宿舍。外层走道只有出入口的位置装有监控摄像头,想要用这个程序预先查看中央实验室的结构更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成员之间从不搭建私人联系,那么两人一同行动必会引起猜忌。所以将由伊利亚撒窃取高层人员的身份,带他这个“新成员”进入主实验室。既然如此,对卡洛最有利的扮演身份应该是某知名学者,且因为对计划收尾起至关重要的作用而急需进入中央实验室。也就是说,接下来这十几个小时,他得让自己成为一名谦逊笃实的寡言学者,最好还是个有点怯懦的好好先生,让人卸下防备。
不容许私情的组织,伊利亚撒却与其中一位成员坠入了爱河。
卡洛阖上笔记本,倒在椅背上。愁恼袭来的时候,他感到一种繁复多变又难以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让他说不出自己正为什么发愁。
凌晨两点,雨声淙淙。他洗完澡,关掉一切电源,吞了安眠药沉沉睡去。这个晚上,他什么也没有梦到。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约是上午九点。雨还在下,天比昨日上午更加灰暗阴沉,整座城市像被禁锢在末世的恶兆里。卡洛从冰箱里拿出昨天梅瑞尔带给他的三明治,吃了一半实在食不遑味。他转移注意力,又把资料文件看了一遍,却在一个小时后再也坐不住了。他贴着落地窗观察了一番外面的雨势。撑伞的人占一半,也有人在雨里走得悠然自得。他套上一件灰色连帽衫,只带手机出了门。
从三十余层的高楼来到地面,他才重又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遮天蔽日,连绵不绝的雨把马路和人行道,两旁的店铺和绿化带,还有高耸入云的楼房全都冲刷得褪了色,像老相片那样引人遐思惆怅。下雨的城市总有种独特的静谧,人们都匆匆赶路,只听得到雨珠落下来,车轮压过潮湿路面,还有潺潺水流从上坡沿着人行道的镶边一路流下来的声音。这座只有在入了冬才会下雨的城市,雨天总伴随着大风。风雨交加,为其卸除所有浮华的假象,露出最简朴最冷酷的一面。卡洛意识到,这是他头一次独自一人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
忽然而至的一阵风雨携来一阵彻骨的凄冷,也让他的灵魂在瞬间警醒。在这一瞬间,当前所未有的热切思念牢牢攫住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壅塞的时候,当这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发生、无论他抗拒的意志有多么坚定的时候,他终于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发愁了。
才两个月,顶多三个月。三个月怎么足以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牵肠挂肚呢?三个月都不足以让他了解他。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相遇的情景如烟似雾,他们同眠的夜晚屈指可数。五天不见他,他就记不得什么了。对方的模样缥缈影绰,从那朦胧幻影中浮出的只有那些最显著的部分。那纹身。现在想来,那样一个轻佻花俏的印记放在一个实则比谁都沉稳倨傲的人身上,是多么地突兀。他早已如此认为,但现在才明白过来这种深深违和感的由来。还有那一对蓝眼珠子,它们的愉悦与痛苦,平静与狂乱,顶峰与低谷。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副瘦削憔悴的面容。即便那样,利在言语交谈之间也时刻把握着一种遥不可及的统御感。
他感到不胜烦扰。他渴求的只是他的肉体。他笃定地告诉自己。其他一切感情都是琐碎的,修饰的,曲折的,最后都导向一个目的。正如弗洛伊德的中心思想——倒是这种时候他想起心理学课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过时的东西来了——无论是浓缩,置换,投射,固着,还是升华,凡事皆为性。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过**,他现在就不会如此烦恼了。
他承认,刚与利分别的第二天他确实心如乱麻,可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感觉很快就淡下去了。接着他就迎来了梅瑞尔,给他带来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机会。他花那么多时间记下那些资料表、设计图的每一个细节,就是为了用它们塞满大脑,容不得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一隅之地。没想到这冷风吹醒他的这一刻,一切就都变了。梅瑞尔不提起利他还好受些,尽管他知道这和梅瑞尔提不提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自始自终都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在那里扎根,就等着某一刻发芽。那就是现在了,他在这座风雨交加的城市里独自行走的时刻。没有契机,没有诱因。又一切都是契机,一切都是诱因。情感没有淡下去,反倒因为压抑与积蓄,像熔岩般磅礴而炽烈地喷涌而出。
不去想他。不要去想他。欲望只会对缺失的事物产生。古希腊人用“ερω?”一词表达“想要”,“缺失”,“对没有的东西产生的欲望”。他们很清楚,没有人会对已有的事物产生渴望,所以他们发明了这个词。渴求者与被渴求者之间必须要有距离。欲望是名猎人,只追寻会逃跑的猎物。距离消失的那一刻欲望也将随之终止。也就是说他如果拥有了利,无论是他的肉体还是心还是灵魂什么的,他就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渴望了。结局就是他们必然会分开。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就应该止于此,往前走毫无意义。所以别去想他。或者,以前听谁说过,告诫自己不要去做什么的时候得反过来说。不然,“不要去想小飞象”,你脑子里立马就会出现一头扑扇着翅膀的小象。所以,他对自己说,想任务,想基地,想梅瑞尔,想伊利亚撒,想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去想……
卡洛行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腹地,觉得自己被建造那些高楼所用的成千上万吨钢筋水泥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继续走,脚步不由得加重,像在雨里每走一步就能甩掉一部分自己的想法似的。可他走着走着,就发现再往下什么都不对劲了。看见空中飘下来的雨珠,他会想起浴室花洒淋下来的水雾。透过那水雾,是利光裸的泛着潮红的背脊。看见在红灯路口停下的一辆黑色野马,他会满心欢喜地期待其沉下车窗,露出利的脸庞。看见随便一个高高瘦瘦,黑头发的男人,他会从那人身上看见利的影子,再因为其和本人迥然的差距而大失所望。
他刹住脚步,仰头望进被高楼割成块状的天空,是那种深郁的灰色,正如他第一次见到利时他的眼睛。
他转身开始奔跑。
雨水飞溅起来,打湿裤脚管。他以一种速度均匀的步调奔跑,绝不是逃命那种激起求生本能的奔跑。逃命的时候,视野里只有前方,周遭一切与他无关,所关心的只有必须在被追上之前赶到前方的目的地。但现在不是。他飞速前行,将一切都纳入视野中,一切如飞鸟俯瞰大地般清晰。他看到整座城市都在倒退,整座城市在他眼中因为他所踏出的每一步而倒退。那是一种焦灼而从容的奔跑。焦灼,因为每一步的距离极为有限。从容,因为这坚定有力的每一步都让他更接近终点。那是一种解脱与欢欣的,发自内心的奔跑。
连帽衫的帽子被掀到后面去了,雨珠劈头盖脸地撒下来。
他奔向生命,但不是为了逃离死亡。
雨突然变大的时候,他已经把车停在了利的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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