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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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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似乎曾染红台面,而此刻则已凝固。人头的皮肤呈现着令人心悸的青黄,脖子断裂处与石台相接,便给石台涂上一层褐色的污渍。

石台底下是一个空仓,栅栏圈着一羊一猪一小牛。

人们群魔乱舞地不知跳了多久,等到从哥眼前都是火光的轨迹时,有人打了一声呼哨,再狠狠地用土话嚎了两句,另外三个男女便从人群中间出来。

三人宰三畜生,摁头下刀,开膛破肚,茹毛饮血。

欢呼再起,锣鼓喧天。

更多的土话从耳畔涌入,从哥再听不明一言一语。

从哥微微仰头,看到旗帜上绘制着巨大的蝾螈。蝾螈在天上,在胳膊上,在石台的纹路上,在湿润的土地上。

还在人们的脸上。

奇怪的面具在火光中显得更为诡异,一次次看似就要碰到从哥的脸,又一次次疏忽间退得很远。

人群围成几个圈,从哥和阿言就在中间。就在这样过分亢奋和疯狂的气氛中,从哥再次被恐惧和疲倦弄得昏沉。

昏过去之前他看到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男人,他坐在圆圈之外,高台之上。他看着这一场狂欢,表情却藏在阴影后面。

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人,一人披蓑衣,一人戴草帽。

披着蓑衣的时不时就举起罐子饮酒,戴草帽的却始终不抬头,不说话。

这是从哥看到的最后的画面,他以为这一次昏睡就不会再醒来。开膛破肚的疼痛不过在他昏迷时进行,那或许痛苦也不会停留太久。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不仅醒了,还有酷刑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他是个俘虏,俘虏是要榨出信息的。他还没说话,没坦白,苦山人不会轻易让他死。

也正因如此,在那次短促而疯狂的庆功结束后,从哥被转移到了牢房里。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没有杀他还有另一个原因——四天后,便是苦山最大的节庆,蝾螈节。

蝾螈节要血祭,要狂欢,要有比前一天晚上盛大好几倍的晚宴。

从哥是要为这样的狂欢锦上添花的,要是提前死了,就少了兴致。

于是从哥经历了为期四天的严刑拷打,也就是在那四天里从哥才明白,苦山人里也有会说通用语的,至少用不熟练的通用语拷问他,已经绰绰有余。

从哥是坚韧的,四天来他强顶着没有说出一个字。直待熬到蝾螈节开始,熬到他见到希望的曙光。

蝾螈节的那天早上,他很早就被冷水泼醒了。

第一粒炮竹炸响的时候,从哥身上着了第一鞭。一鞭扫过,火辣辣地在后背拉上一道。接着便是第二鞭,第三鞭。

炮竹继续欢快地炸响,噼里啪啦,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声音像无数冰雹砸穿雨棚。

鞭子继续抽打,一记一记,将昨天刚刚凝结的伤疤扯开,再把新伤狠狠地碾上去。

疼痛随着新旧伤痕的叠加,似乎也没有这么清晰了,几鞭之后,鞭子划过的触感减弱,一整块皮肤烧得厉害,像用火在后背胡乱地画,画出一幅令人烦躁的图腾。

每一次纹满刺青的手臂举起,随之而来就是一记响亮的抽打声,清脆嘹亮,振聋发聩。

在这四天的鞭刑中,他经历了一个轮回。

第一天除了疼,还有饿和渴。

第二天不饿了,于是只有疼和口渴。

第三天渴得厉害,疼痛反变得没那么尖锐。

而到了第四天,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肚子饿得翻江倒海,喉咙渴得像被砂纸摩擦,脑袋疼得头晕目眩,周身疲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炮竹声慢慢盖过了鞭子抽打的噪音,从远处一点一点逼近。

纵然看不清,但他仍能想象到屋外的画面。寒冬腊月,苦山男人光着上半身,在炮竹中舞动着木偶和怪兽,任由炮竹在他们身上炸出一道一道红痕。

锣鼓喧天,浓烟滚滚,他们便欢呼叫嚣着从女人铺就的火炭上踩过,一路往道路尽头的火堆奔去。

从哥听说过这个节日,在他对这个小城还没有概念时,就已经对这里的蝾螈节有所耳闻。

他曾经猜测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用这么荒蛮的方式庆祝节日,虐待自己的同时却还能尽兴地舞蹈欢叫,好似身上的伤带来的不是痛,而是财富与丰收。

现在他知道了,就是这些会把鞭子抽在他身上的人。

这是一座攻不下来的小城,政变已经发生四年了,全国都已改头换面,一个偏远的地区也已经独立成了小国,而唯有这一块夹在小国与大国之间的小省份怎么都攻不下来。

这个省份叫做苦山省,四处都是高山,山上都是绿树。

地势险恶,环山傍水。

苦山省内有七个市,每个市又有无数村寨辖区。

他们所在的是苦山省最大的市区,名为蜥蜴城。

但说是市区,放眼望去也全是山与水,零零星星的木楼坐落其间,还有数也数不清的铁索与天堑吊桥。

在学校里从哥就读到过这里的历史,知道这地方上数三百年都没富过。再古早些,这就是政府拿来流放犯人的地方,久而久之,也让这里的人血液里流淌着一种野蛮嗜血的脾性。

好不容易通了道路,经过几十年的洗濯与开化,苦山也就出了个蜥蜴城算是勉强与文明社会接轨,但即便如此,那道路也是坑坑洼洼的单边路,别说汽车了,就算一辆坦克也难爬上去。

穷山恶水出刁民,部队几进几出,损失人手过半,这里却还是固若金汤。

所以从哥随同一支精锐部队而来,他不是扛枪的,只是一个文官。他负责收集情报和发布消息,随身还带着一个在军校里是他学弟,后来则成为他的小秘书的阿言。

其实他们军校向这里输送的资源不少,四年前从哥的堂兄也被派来此地。

那时候上头还不知道苦山那么难搞,局势也没那么严峻,刚考上大学的他以堂兄为荣,还兴致勃勃地把堂兄送到车站口。

当年堂兄就是他现在的年纪,他跟从哥说,自己这是到乡下吃几年苦,换个奖章回来。虽然环境恶劣点,但已经没仗可打了,不危险。

可堂兄刚走没多久,家里头就收到苦山恶战的消息。堂兄也再没能回来,不知道是战死了,还是染上什么恶疾玩完。

从哥清晰地记得收到消息的那天晚上,父辈几个人聚在一起,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母辈的姊妹则在旁边哭哭啼啼,拭目揩泪。

那深沉的叹息和细弱的哭诉混起来像一首哀乐,绵延不绝。

所以当从哥也在毕业之际收到招募,并决心来这里一探究竟时,他的父亲先是一愣,然后又是彻夜地抽烟。

母亲的反应则更大,她捏着那张招募书发呆了半晌,突然嚎了起来。她死活不让从哥走,非得带着从哥和学校说,非要扯着从哥的父亲到招募队走动。

可命令就是命令,说是招募,但要真的拒绝了,上头铁定软磨硬泡地过来游说,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非要把这前途无量的小年轻带走才善罢甘休。

就这样僵持了一年,最终家里人顶不住压力,从哥还是签署了招募书。

战争年代,身不由己。仗到底还没打完,人能做的选择实在有限。

从哥离开前,父亲长叹一句——你要是没那么优秀就好了,若是不起眼,人家也不会盯着你不放。

但不幸中的万幸,阿言陪着从哥一起走。从哥和阿言打小就认识,阿言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条虫。

从哥的家乡人口并不多,一条街就他和阿言两个人年龄相仿,与其说是隔壁邻居,倒不如说是自己的一个弟弟。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最后还先后考入同一所军校。从哥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而阿言也以能走从哥走过的路为荣。

所以次年阿言毕业了,同样也收到了招募。招募书是一层压力,阿言的执拗又是另一层压力,到最后家里人没法,也只能由了阿言。

何况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山区,有个熟悉的人也有个照应。

两家人一直送到火车站,登上绿皮车厢后,家里人还不走。直到追了好长一段,最终才消失在看不见的烟雾里。

其实刚来的时候从哥是有信心的,毕竟四年了,再怎么难攻,耗也耗得差不多了。大势所趋,一个小小的山省难与大局抗衡。

但来了之后他才知道,很多事情不亲眼看见就体会不到。

这地方有山有水有果子,就算是切断一切文明的开化,也能自给自足过几辈子。不要说四年了,哪怕再过四十年,里头的人还是该吃吃,该喝喝。

所以必须要飞机大炮狂轰滥炸,再做足了以多敌少的牺牲准备,才有可能彻底将这里拿下,将之归为版图的一块。

从哥跟随的部队在边界驻扎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退下来换防的兵如惊弓之鸟,新来的部队也不敢轻举妄动。说是打下蜥蜴城就拿下苦山,但眼看着往林子里突进都是问题,更不用说占领山头,扫清杂牌武装。

从哥收不到任何指令,愣是在外边空耗了三个月的军饷。

三个月来到处都是枪声,可到处都见不着影。

苦山人对这里的地势了若指掌,放一枪换一个地方,麻雀战打得是如鱼得水炉火纯青,而士兵只能站在外头干着急。

上头也不是没有让他们分散包抄过,但还是败给了苦山人对自己土地的了解。谁也不知道哪里有一个坑,哪里又有一个洞。不知道树上什么时候布满了人,什么时候又能给追击的士兵带沼泽里去。

苦山人灵活得像猴子一样,背着一把土枪,一个人就能牵制一个班。

有时候他们连土枪都没有,就靠着一把自制的弓弩,突然之间射几发,等人反应过来便一溜烟蹿过铁索桥,瞅准一块水塘一个猛扎便没了影,徒留铁索桥晃晃荡荡,好似先前不过有雀仔飞过。

TB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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