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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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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了短促的口哨,那口哨和虫兽的声音混在一起,一层一层,如涟漪荡漾。

随着一记嘹亮的长哨,狂风骤起,波涛翻涌,苦山猴子如山洪倾泻而下。

这是阿大经历过的最残酷的一场厮杀。

五年了,五年来他带着西头寨与士兵发生过无数次冲突,可他们多伏击,多麻雀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或趁着夜色摸进去,能杀多少杀多少,迅速扫荡,当即撤离。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们是面对面地杀到底。

正如从哥推测的那样,他们埋伏到天色全部暗下来后才发起的进攻。

火把点燃了营帐,士兵出来的刹那所有人都举枪射击。子弹落在他的脚边,每一下枪支的后坐力都像一记锤子砸在他的心脏。

很多士兵没有反应过来,枪都没上膛,胸口或后背就开了花。

这个营寨都是和从哥差不多的文官,即便手边有枪,动作也没有真正的一线士兵那么老练麻利。

但他们的人毕竟太多了。杀得了第一批,第二批就已举枪扫射。子弹扬起了尘土,扎进草根,扎进树干。它撼动着枝叶,让树头上的叶子纷纷落下。

阿大打完了步枪,便拔出手枪继续射击。他一边打一边绕着圈转,他不需要发号施令,所有西头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他打中了一个士兵的肩膀,打中了另一个士兵的胸膛。他还打中了一个端着锅炉的人的小腿,那人一下子跪下,他便能一枪爆头。

士兵的惨叫和苦山人的惨叫混在一起,燃烧的帐篷又把天空照亮。

阿大在火光中看到蝾螈的模样,它龇牙咧嘴,让火焰一路烧过,叫手臂上的图腾也跟着一起熊燃。

他的身边不停地有村民中弹,又在趴下的一刻拔出手雷往对方的营地甩去。爆破声盖过了虫鸣和鸟叫,鼻子里也再闻不到丛林的土香。

只有硝烟味,血腥味,火药味,以及铁锈味。

阿大终于打完了子弹,他拔出两枚手雷,就着士兵最多的方向抛去。那是他身上最后的火药,而雷声炸响,他便抽出弯刀,顺着山坡冲下。

那是苦山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有两百人在当夜死去。

这两百名苦山人是他们的英雄,他们的英魂将在村寨的河里,顺着血河流淌,到达蝾螈的身边安息。

可那一天也有更多的士兵死去,他们被枪杀,被火烧,被弯刀扎进肚子再拔出来,然后肠子流了一地。

他们也是英雄,是为了收复这片土地而牺牲的勇者,他们将被外面的史书铭记,可他们的英魂呢,到底是会跋山涉水地回到家乡,还是永远沉睡在苦山的湿土里——没有人知道。

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场厮杀持续了多久,阿大自己也不清楚。他杀红了眼睛,脸上身上全是鲜血,就像用血淋了个透彻。

他一次也没见着乌鸦的面,满目都是仓皇逃走的人和暴起反抗的活物。

子弹和弯刀交错着,他砍死一个人的同时,下一秒就有同胞在身边倒下。他们在杀敌,但也在自杀。

帐篷倾轧,锅炉翻倒,那火苗把土地都烧黑了,脚底全是黑魆魆的一片,再淋上一层暗红色的血浆。

阿大踩在土地上,觉得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拖进地狱。

可他现在就在地狱里,他还能被拖到哪去。

入夜之后,从哥再没敢闭眼。

长廊的门第一次开了,进来了几个老人。阿婆又带来了宵夜,还带来了更多的储粮和酒。她们不走了,把扁担卸下,酒就在长廊边上一字排开。

她们要静候勇士的归来,用烈酒为他们洗尘。

长廊的门第二次打开了,进来了几个娃娃。娃娃穿着草鞋,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们的身后跟着没成年的哥哥姐姐,裹着大袄子,抱着他们找位置坐下。

他们也在等,等一个噩耗或者喜讯。

长廊的门第三次打开了,来的人是一个独眼。独眼身上有血,但不多。他说东岭撤了,阿良回来没有。

有人站起来说,怎么样,北坡那边如何。

独眼说没有事情,打散了,帮不过去。文姐留着看情况,一百人留守,两百人撤回。阿良有没有说要帮手,我要不要把这两百再给他带过去。

西头的人说等赖查,赖查回来才知情况。

独眼便应了一声坐下,说有酒,有酒就有好事情。

长廊的门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打开了。可来的始终都不是赖查,也不是他熟识的任何一人。

从哥的双手都在发抖,天黑盼着天亮,天亮又盼着天黑,现在天又黑了,他却害怕天空再次亮起。

大夜了,大夜冷得瘆人。但没有人取酒暖身,也没有人动储粮里的一块饼和一碗粥。那是留给功臣的,而现在的冻就不是真的冻。

阿言跑过从哥的身边缩着,他也抖得更厉害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停地哈着白气。

从哥搂搂他的肩膀,又用力地搓一搓。

阿言终是没能被自己不停重复的“没事的”说服,恐惧如苦山的冷风,进了衣服便进了血管,兜兜转转,怎么也出不去。

天空渐渐泛光了,从哥每看一眼,就觉得它更亮一些。它亮得叫人头皮发麻,六神无主。

从哥不得不安慰自己,那只是星光和月光,现在还是大夜,这一夜将会很漫长。

可到了最后,从哥再也无法忽视天边的白。他站起来,走到独眼面前。

他说要不要找人去打听消息,他们过了大夜就该回来了,我怕——

独眼已经抽了半盒烟,他抬头,看了一眼从哥的脸,他说你就是阿良的契弟吧,然后拍拍长凳,让从哥坐下。

“两根烟,”独眼说,把剩余的半盒烟递给从哥,“我再抽两根。两根没见人,我就带人去。”

从哥哆哆嗦嗦地抽出烟卷,擦了半天都没擦亮火柴。最终还是独眼帮他点上,浓浓地呼出一口烟气。

“阿良叫你留下来,你要静得,等得,”独眼说,“不要乱了自己,你不好想这些。”

从哥听着这口音陌生的土语,勉强地应了一声。

烟一点一点地靠近指尖,天空一点一点地越来越耀眼。

等到两根烟抽完之后,独眼踩灭了烟蒂。他站了起来,招手让跟他一同到来的几人也一并起立。

也就在他走向长廊的门口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瘦小的年轻人嗖地一下钻了进来,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血污。

从哥的烟掉了,掉在另一边手臂上。他的手被烫了一下,他也触电般地站起身。

那是赖查。

赖查回来了。

赖查揉揉眼睛,把弯刀一放。

他看看从哥,再看看独眼。然后嘴一咧,笑了。

赖查挂彩了。他的手臂上受了伤,鲜血一直往外涌。可他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他在以最直观的方式告诉大伙战争的结果。

门没有再关上,浓重的雨腥味扑鼻而来。与之同来的,还有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村民。

下雨了,雨点浇灌着那一支长长的队伍。

雨点加大得很快,风把雨点吹得更加凶狠。就像鞭子抽打在人的身上,打掉那些令人心悸的血和烟灰。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外面走进来,走进来一个,阿婆就分一瓢酒。从哥站在一旁,阿言也马上跑过去。

每多进一个人,从哥的心就提一下。看到这人不是阿大,心脏又被砸一下。

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回不来。纵然回来的是大部队,但仍有两百人再也睁不开眼睛。

所以有哭声,有唏嘘,有欢腾,也有浅浅的哀嚎。

他们赢了,以少胜多,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有人死了,但这死亡似乎也是某种胜利。

从哥终是看见了阿大,阿大几乎在队伍的最末端,他身上全被鲜血染透,看着就像从哥梦里的模样。

乌鸦跟在他的侧旁,乌鸦还没反应过来,阿言就已经跑了上去。

而阿大则望着从哥,看了好一会,才微微舒展眉头,朝他点了点头。

雨越下越大了,阿大把长廊的门窗关闭,拉过了一壶酒。所有人都坐在天桥里,天桥就像一个堡垒。

鲜红的堡垒隔绝着电闪雷鸣,就像蝾螈与水怪开战的那一天。

阿大始终沉默着,静静地望着同胞们松一口气。他们的身上还挂着伤口,可这个时候哪里来的疼痛。

乌鸦和阿言也是一样,阿言哭了一会,又抱着乌鸦笑。

乌鸦踢了他两脚屁股,让他不要扯到自己伤口,阿言闪躲着,跳到椅子上,再从椅子上跳下来。

从哥坐在阿大身边,陪着阿大一口一口地喝酒。

从哥说,拿下了?

阿大应了一声,拿了。

从哥又问,多少人走了。

阿大张嘴,没发出声音。

从哥便不问了。

雷声越来越嘹亮,风雨将天桥晃得微微颤颤。村民们笑了又哭了,哭了又笑了。

最终喝多了,沉默了。

阿大把旁边的窗户打开一条缝,看着屋外的风雨。

从哥也坐在一旁。他知道对于阿大来说,无论这场战斗是不是夺回了那一块地盘,他都无法感受到真正的喜悦。

因为两百人的性命就像阴云压在他的心头,那雨下在失去血亲的人身上,也下在领头人的身上。

从哥没敢再说话,只把皮毛披回给了阿大。

阿大扯了扯衣服,继续望着窗外的雨雾。

过了好一阵子,阿大把皮毛扬了扬,说来吧,靠过来,冷。

从哥愣了一下,最终贴着阿大,让皮毛裹着两个人。阿大的体温很暖,像个炉火一样。从哥调整了一下位置,靠在阿大的肩膀。

阿大把窗户关了起来。

从哥终于能睡着了。

TB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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